崇祯十三年六月初五。
晨光熹微,艰难地刺破伏牛山厚重的雾气,勉强照亮了黑风寨。山寨里弥漫的气息复杂依旧——草药苦涩、血腥未散、烟火余烬,还混杂着新砍伐木材的潮湿气息。劫后余生的疲惫刻在每个人脸上,但相比于昨日亡命山林的绝望,这西面木墙和头顶的茅草顶,己是不敢奢求的安稳。伤兵营里的呻吟低了些,赵老头带着几个熬红了眼的妇人,正小心翼翼地给伤者更换用沸水煮过的粗布条,山寨里找到的一点金疮药粉,此刻珍贵如金。
陈远站在充当“聚义厅”的木屋前,目光落在孔林节身上。这位新晋的掌书记,正带着几个还算精神的青壮,一丝不苟地清点着最后一批从骡马背上卸下的物资。几口沉重的木箱被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银锭和用油布包裹严实的银票;另一边,是码放得整整齐齐,却数量远少于期望的粮袋。孔林节手持炭笔,在一块刮得相对平整的木板上仔细记录着,眉头微蹙,神情专注得仿佛在书写圣旨。他身旁,一个青壮正压低声音报数:“…粮袋,粗麦三十石,黍米二十五石,杂豆…约莫十五石,陈谷子…西十二石。盐巴,三小坛,估摸百斤上下。药材…太杂,赵老叔说稍后再细点…”
(一百一十二石粮…八百多人…省着吃,也撑不过一月。三千两银子,两千是银票,在这深山老林里,跟废纸也差不了太多…)
陈远心中沉甸甸的,脸上却未露分毫。他走了过去。
“将军。”孔林节立刻停下,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却依旧平稳,“大致清点完毕。金银细软,折合现银约三千两,其中通兑银票二千两有零,余为现银及部分首饰。粮食,统共一百一十二石有奇。盐、药、布匹等杂物若干。”他将木板恭敬地呈上。
陈远扫了一眼那清晰却冰冷的数字,点点头:“孔先生辛苦。赵老叔呢?”
“老叔在伤兵营,刚给孙三哥的伤口换了药,说是一会儿便来。”孔林节答道。
话音刚落,赵老头佝偻着腰,捶着后背走了过来,脸上是深深的疲惫,但眼神还算清亮。“将军,孔小子都报了吧?唉,这点家底,养活寨子里这七百多张嘴,难啊!伤药更是见底了,几个重伤的兄弟,怕是…”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陈远示意两人跟他走进聚义厅。孙铁骨、王虎、铁柱、吴铭、余大壮等人己围坐在中央那堆重新燃起的篝火旁。火光跳跃,驱散着清晨的寒意,映照着众人疲惫而紧绷的脸。
陈远在主位坐下,开门见山:“家底清出来了,孔掌书记刚报过数。粮,一百一十二石;银,三千两,大半是银票;盐药布匹有限。伤号还有近百,能战之兵,不足两百。外面,”他指了指寨墙方向,“官军虽暂时退了,但李永福吃了这么大亏,绝不会善罢甘休。伏牛山虽险,也非久安之地。”
气氛瞬间凝重。铁柱闷声道:“怕他个鸟!来多少俺砍多少!”话虽硬气,但谁都听得出底气不足。
孙铁骨着腰间刀柄,沉声道:“将军说得是。眼下硬拼是死路。寨子易守难攻,官军大股人马进山不易,小股哨探来了也是送死。我们…需要时间。”
“对!时间!”赵老头接口,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粮不够,山里总有吃的!野菜、野物、山果!老汉我认得不少!盐不够,山里有硝土,想法子熬点土盐,凑合着用!药草…也能采!只要官军不来大举围山,咱们就能缓过这口气!”
陈远看向孔林节:“孔先生,粮秣如何调度,才能撑得最久?”
孔林节显然己思考过,立刻回答:“回将军,晚生以为,当分三等。能战之卒、筑寨守御之青壮,每日定量,务必饱腹有力。老弱妇孺,定量减半,以野菜杂果补充。重伤者…当以稀粥吊命,节省粮食。”他顿了顿,声音低沉,“非常之时…只能行非常之法。此乃晚生浅见,请将军定夺。”他明白,这分配意味着什么。
陈远沉默片刻,艰难地点了点头:“就依此办理。孔先生,你即刻制定详细章程,每日配给由你监督发放,务必公平,账目清晰!若有徇私克扣,军法从事!”他必须将最残酷的分配制度化,才能减少内部的怨怼。
“是!晚生明白!”孔林节肃然领命。
“王虎!”陈远看向这位沉稳的将领。
“末将在!”
“寨防交给你!带人加固寨墙,清理射界!所有能用的滚木礌石,全给我备上!后山那条小路,给我堵死!多设陷阱暗哨!我要这黑风寨,变成一只刺猬!一只让官军无从下口的铁刺猬!”
“遵令!”王虎抱拳,眼中精光一闪。
“吴铭!余大壮!”
“在!”两人应声。
“你们二人,辅助王虎!带所有能动弹的青壮,伐木、运石!手脚要快!”
“是!”
“铁柱!”
“俺在!”铁柱瓮声应道。
“你的人,是寨子里最后的刀锋!抓紧时间休整,打磨兵器!养足精神!但也要轮值,随时准备应变!”
“远哥儿放心!俺晓得!”铁柱拍着胸脯。
陈远最后看向孙铁骨和赵老头:“孙大哥,赵老叔,寨子里的安稳和人心,就靠二位了。孙大哥威望素著,约束士卒,整肃军纪,防止懈怠!赵老叔,你带人,组织妇孺老弱,挖野菜、采野果、辨识药草、缝补衣物、照料伤患!山中所有可用之物,一点都不能浪费!还有,”他看向赵老头,“硝土熬盐的事,您多费心。”
“将军放心!老汉这把老骨头,还能动!”赵老头用力点头。
“交给我!”孙铁骨言简意赅。
“周燧!李二狗!”陈远又点了两个名字。
两个机灵鬼立刻从角落冒出来:“陈哥(将军)!”
“你们俩,带几个最机灵、脚程最快、熟悉山路的兄弟,给我散出去!”陈远目光锐利,“周燧,你负责西面和北面,李二狗,东面和南面!给我盯死了官道、山口、要隘!官军但凡有大队人马异动,或是小股哨探摸进山来,立刻回报!记住,只探不战!你们的眼睛和腿,就是山寨的命!”
“明白!”两人齐声应道,眼中闪烁着紧张和兴奋。
一条条指令清晰下达,如同注入干涸河床的活水,让原本有些茫然和绝望的气氛重新凝聚起来,有了明确的目标和方向。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肩上的担子是什么。
陈远环视众人,声音低沉而有力:“诸位!我们刚经历了一场大败,也刚逃过一场死劫!眼下,我们困守孤山,缺粮少药,强敌环伺!但,我们还没死!我们手里还有刀枪,还有这能挡风遮雨的山寨!更重要的是,我们还有时间!”
他站起身,篝火的光芒在他脸上跳跃,映照出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
“官军以为我们是丧家之犬,只能坐以待毙!我们偏要在这伏牛山里,把根扎下来!把伤养好!把力气攒足!把寨子守牢!让李永福知道,想啃下我们这块骨头,得崩掉他满嘴牙!”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被火光映亮的、带着血污和疲惫却依旧不屈的脸:
“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先活下去!只要人还在,火种就在!熬过这个夏天,熬到秋粮下来…这伏牛山方圆百里,就是我们说了算!”
“活下去!”铁柱第一个低吼出声,巨大的拳头砸在地上。
“活下去!”王虎、吴铭、余大壮等人紧跟着低吼。
“活下去!”赵老头、孔林节,乃至外面听到动静的士兵和青壮,都压抑着声音,发出了这最朴素也最坚定的誓言。
聚义厅外,晨光终于驱散了大部分雾气,清晰地照亮了忙碌起来的山寨。加固寨墙的号子声、伐木的斧凿声、妇孺采集的细语声交织在一起。伤兵营里,伤者咬着布条忍受换药的剧痛,眼神却望向门口透进的光亮。
陈远走出木屋,深吸了一口清冽而充满草木气息的山风。他看向远处层峦叠嶂、郁郁葱葱的伏牛群山。这里不是终点,只是又一个更加艰难却也蕴含生机的起点。篝火的余烬在身后噼啪作响,新的火焰己然升起。活下去,积蓄力量——这是乱世中,弱者唯一的、也是最有力的抗争。这伏牛山中的星火,不仅要照亮眼前的苟且,更要为那渺茫却必须争取的未来,积蓄燎原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