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礁石上的渔火

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地压在黑石村的上空。唯有呜咽的海风，裹挟着刺骨的腥咸，永不停歇地刮过这片被遗忘的贫瘠之地。嶙峋的黑色礁石犬牙交错，如同巨兽遗骸的肋骨，倔强地刺向翻滚着墨色浪涛的怒海。浪头撞在礁石上，发出沉闷的轰响，碎成漫天惨白的飞沫。

最高的那块礁石上，一点昏黄如豆的灯火在风中挣扎摇曳，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油灯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映出两张被海风和岁月雕琢得沟壑纵横的脸庞。

老海叔佝偻着腰背，枯瘦的手指灵巧地在破旧的渔网上穿梭。那张网大得惊人，却也破得惊人，网眼处磨损得厉害，几处地方被锋利的礁石或不知名的海物撕开了大口子。昏黄的灯光下，粗糙的网绳泛着灰败的光泽，凝结着白色的盐霜和深色的海藻。他咳嗽了几声，声音沙哑干涩，被海风撕扯得断断续续。

“咳咳……家豪娃儿，手上利索点。这网眼……再补密些。” 老海叔头也没抬，浑浊的眼睛只盯着手中翻飞的梭子和网绳，“明儿个，还得指望它下海讨口嚼谷。”

蹲在一旁的少年宋家豪，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身形瘦削却结实。海风和烈日在他脸上留下了古铜色的印记，一双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明亮，此刻正专注地盯着手中的活计。他的动作略显生涩，远不如老海叔那般行云流水，但手指却异常稳定，每一次穿针引线都带着一股子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粗粝的网绳磨砺着他掌心的薄茧，带来细微的刺痛感。

“嗯，海叔。” 家豪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又被海风压得低沉。他小心地收紧一个补好的网眼，将线头咬断。“补好了这片，剩下那块大豁口，得用您带的厚皮子嵌进去才成。”

老海叔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扫过家豪手中的网，又投向远处无边无际、吞噬着一切光线的漆黑海面。那里，只有浪涛永不停歇的咆哮。“皮子……省着点用。这黑石海，越来越不给人活路了。打上来的鱼虾，还不够换盐巴的。” 他叹了口气，海风立刻将叹息卷走，“祖辈传下来的话，说这海下头，睡着能掀翻岛子的海神兽。百年……咳咳，百年就醒一次，闹腾一回兽潮。算算年头……唉，但愿是瞎话。”

家豪顺着老海叔的目光望去。深邃的黑暗如同巨兽之口，翻涌的墨浪是它无声的咆哮。近处的浪花在油灯微光下泛着惨白，更远处便是一片混沌的虚无，仿佛连接着另一个世界。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黑，家豪的心头毫无征兆地掠过一丝寒意，并非海风的冷，而是某种源自骨髓深处、对未知深渊的本能恐惧，让他握着网梭的手指猛地一紧，指节微微泛白。

“海叔……” 家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您……真见过兽潮？”

老海叔的手顿了一下，枯枝般的手指着网绳上粗糙的结节。油灯的火苗被一阵强风猛地压向一边，几乎熄灭，礁石上的光影剧烈晃动，将两人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待火苗重新稳住，他才缓缓摇头，声音低沉得如同脚下的涛声：“没……谁见过还能活着讲？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话，当不得真。干活吧，娃儿。把这堆‘海神爷赏的饭’收一收。” 他指了指旁边堆着的、数量少得可怜的几尾小鱼和一把小贝类，那是他们傍晚的收获。

家豪默默点头，放下手中的网梭，起身去收拾那点可怜的渔获。冰冷的海水溅到他的赤脚上，刺骨的凉意让他打了个哆嗦。他弯腰拾起一条还在微微抽搐的小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仿佛能吞噬灵魂的漆黑海面。那抹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非但未曾消散，反而随着海风低沉的呜咽，更深地渗入了他的骨髓。浪涛拍岸的轰鸣，在这一刻，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祥的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