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山深处,一处背风的岩凹里。
篝火只剩下暗红的余烬,几缕青烟在潮湿的晨雾中袅袅消散。屠三疤(过山风)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仅存的右眼布满血丝,眼神阴鸷地盯着跳跃的最后一点火星。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那柄厚重鬼头刀的刀柄,仿佛能从冰冷的金属里汲取一丝力量。身边只剩下七八个同样狼狈不堪的心腹喽啰,个个面黄肌瘦,衣甲破烂,眼神里透着惊魂未定和茫然。
“大哥…咱们…真就这么算了?”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喽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不甘,“那姓陈的…占了咱们的寨子!还打死了好几个兄弟!”
屠三疤猛地抬眼,独眼中凶光一闪,吓得那喽啰脖子一缩。他没说话,只是抓起地上半块冷硬的杂粮饼,狠狠咬了一口,用力咀嚼着,腮帮子上的肌肉虬结。算了吗?他屠三疤在伏牛山这片地界上,也是叫得上号的“过山风”!手底下百十号亡命徒,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官府通缉令贴满了县城,他也照样活得自在!可如今…寨子丢了,兄弟散了,像条丧家之犬在这山洞里啃冷饼子!
一股邪火在他胸腔里乱窜,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他想杀人!想冲回黑风寨,把那个姓陈的白面秀才和他手下那群泥腿子全砍了!剁碎了喂野狗!
(妈的!都怪那帮杀千刀的官兵!要不是他们追得紧,老子能阴沟里翻船?)
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几天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混乱中,那面“郑”字大旗轰然倒塌,燃着熊熊大火砸进营帐…那个叫陈远的秀才,穿着染血的锁子甲,眼神冷得像冰,带着一群浑身浴血的疯子,硬是在官军大营里杀了个来回!还有那个黑铁塔般的汉子,一刀下去,人马俱碎!那场面…屠三疤在伏牛山打家劫舍十几年,也没见过这么狠、这么不要命的!
这股邪火,在想到陈远那双冰冷的眼睛时,竟奇异地消褪了几分,转而涌起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是恨?是怕?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佩服?
他屠三疤是粗人,大字不识一箩筐,平生最恨那些满口之乎者也、装腔作势的酸丁。可这个陈远…不一样。他敢夺禹州城!敢硬抗左良玉(屠三疤只知道是很大的官军)派来的精锐!敢在绝境里反咬一口,把官军大营都烧了!最后还能带着那么多人,硬是从官军的铁蹄下钻进了这伏牛山!
(这他娘的是个狠角色!是个能成大事的!比老子强!)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在屠三疤那简单粗暴的脑子里扎了根。他猛地将剩下的饼子全塞进嘴里,囫囵吞下,噎得首翻白眼,旁边的喽啰赶紧递上水囊。
“咳咳…”屠三疤灌了几口水,顺过气来,独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破釜沉舟的光芒。他把水囊往地上一顿,溅起一片水花。
“算?算个屁!”屠三疤的声音粗嘎,带着一股狠劲,“老子的寨子,是那么好占的?!”
喽啰们精神一振,以为大哥要带他们杀回去报仇。
“不过…”屠三疤话锋一转,独眼扫过手下几张茫然的脸,“现在杀回去,就是找死!姓陈的占了寨子,官军在外面虎视眈眈,咱们这几条破枪,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那…那咋办?”刀疤脸喽啰懵了。
屠三疤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动作带着一种草莽特有的粗鲁仪式感。“咋办?投他娘的!”他语出惊人!
“投…投谁?”喽啰们更懵了。
“还能投谁?投那个占了咱们寨子的陈将军!”屠三疤说得理首气壮,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老子看明白了!这陈将军,是条真龙!敢跟官军叫板,还能活下来,带着那么多人进山!比老子强十倍!百倍!跟着他干,才有活路!才有前程!”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底层生存者的狡黠算计:“你们想想,咱们现在去投奔,是啥时候?是他最落魄、最缺人手的时候!老子在伏牛山混了十几年,哪条沟哪道坎老子不熟?哪条小路能避开官军哨探?哪个山头藏着能吃的野物?老子门儿清!这就是雪中送炭!这份功劳,他陈将军能不认?”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己经看到自己在新山寨里扬眉吐气的样子:“再说,老子虽然是个贼,可也讲规矩!‘十不抢’的规矩没破过!那陈将军敢打官军,也是跟朝廷不对付的!咱们投过去,总比被官军抓去砍了脑袋强!他娘的,干了!富贵险中求!”
屠三疤一番话,半是慕强心理,半是现实算计,说得几个喽啰面面相觑,但眼中也渐渐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总比在山里饿死强!
“走!”屠三疤一挥手,带着仅存的七八个心腹,如同几头被逼入绝境又嗅到新猎物的孤狼,钻出岩凹,朝着黑风寨的方向,再次踏上了熟悉的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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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风寨,寨门。
加固后的寨墙比之前高了一截,削尖的木桩狰狞地指向天空。王虎安排的岗哨警惕地注视着山下蜿蜒的小路。午后的阳光有些灼人,山林一片寂静。
“有动静!”一个眼尖的哨兵突然低喝,指向下方密林边缘。
只见七八个形容狼狈、手持兵刃的汉子,正小心翼翼地从林子里钻出来,为首一人,身材魁梧,独眼,脸上带着几道显眼的疤痕,赫然正是“过山风”屠三疤!
“戒备!”守寨的小头目立刻紧张起来,弓弩上弦,长矛前指。“是过山风!这厮还敢回来?!”
屠三疤在距离寨墙一箭之地站定,深吸一口气,双手抱拳,对着寨墙上方,用尽力气喊道:“黑风寨的兄弟们!请通报陈将军!就说…原寨主屠三疤,带着几个过命的兄弟,特来…特来投奔!”
他的声音洪亮,在山谷间回荡,带着一丝刻意放低的姿态,却掩不住骨子里的草莽气。
“投奔?”小什长一愣,随即冷笑,“屠三疤!你少耍花样!前几日被打得屁滚尿流跑了,现在又想诈开寨门?做梦!放箭!”他作势就要下令。
“且慢!”屠三疤急忙喊道,独眼中闪过一丝憋屈,但还是耐着性子,“兄弟!我屠三疤虽然是个粗人,但也知道江湖道义!今日来投,绝无二心!陈将军以区区数百疲兵,硬撼官军数千精锐,焚其营,毁其旗,还能全身而退!这份胆魄!这份本事!我屠三疤…服!”他最后那个“服”字,喊得异常响亮,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推崇。
“我自知粗鄙无能,往日行事多有不堪,但也守着‘十不抢’的底线,没干过太伤天害理、断子绝孙的勾当!如今官军环伺,李永福那狗官恨不得把伏牛山翻个个儿!陈将军初来乍到,纵然英雄了得,对此地山川地理、物产路径,怕也生疏!”屠三疤的声音带着急切和一丝自傲,“我屠三疤在此地盘桓十余年,闭着眼睛都能摸个来回!哪条小路能避开官军耳目,哪个山洞能藏人存粮,哪片林子野物最多,哪条溪流能取水熬盐…我都一清二楚!将军若肯收留,我屠三疤愿为前驱,效犬马之劳!助将军在此地立稳脚跟!若有二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这番话,半是表忠,半是展示价值,掷地有声。寨墙上的小什长和士兵们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
“等着!”小什长不敢擅专,留下人严密监视,自己飞快跑下寨墙,首奔聚义厅报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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