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的幻象如同退潮的污血，从林筝的意识中缓缓褪去，留下的是冰冷的粘腻和深入骨髓的战栗。她蜷缩在冰冷的床板上，急促的喘息在死寂的静渊阁中如同破败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未散的硝烟气息。潼关破碎的城墙、龙椅上飞溅的鲜血、白骨累累的荒野…那些来自“未来”的死亡画卷，依旧在她眼前灼烧，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安史之乱那庞大战争机器的冰冷轰鸣。
她的右手，死死攥紧胸前褴褛的粗麻衣襟，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试图压住那颗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心脏。冷汗如同冰冷的溪流，不断从额角滚落，滑过紧绷的下颌，滴落在身下粗糙的草席上，晕开深色的湿痕。
目光，如同受惊的困兽，在绝对的黑暗中疯狂扫视。最终，无可避免地，定格在墙角那片更深的黑暗轮廓上——那里是赵老六的位置。平稳、均匀、没有丝毫变化的呼吸声，如同最精准的钟摆，一下下敲打着这凝固的死寂。
他睡着了？还是…只是闭着眼，在黑暗中，无声地“观测”着她灵魂深处残留的恐惧余烬？
刚才那只枯瘦、带着悲悯温度的手，那碗清冽安魂的药汤，与白昼里执行“叩镜”酷刑的冰冷麻木，形成了撕裂般的反差。这个值夜小吏，就像他手中那面布满铜锈的青铜镜，一面是磨损的星图，一面是幽深的窥伺之眼，你永远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实。
林筝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自己那只被绷带紧紧包裹、无力垂落的左臂上。绷带下的冰冷悸动似乎并未因噩梦的结束而平息，反而…更加清晰了？那是一种更加深沉的、仿佛与这片黑暗融为一体的死寂冰冷。更让她心惊的是，在那冰冷的核心深处，隐隐约约，似乎真的多了一丝…排斥感？
不是对赵老六的排斥，也不是对环境的排斥。那是一种…仿佛她这只正在崩解的手臂，与刚才镜中看到的、那充满死亡和混乱的未来景象之间，产生了某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联系！仿佛她的“存在剥离”，正在被那血腥的洪流所吸引、所牵引！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再次浮现：她的崩解，与那场名为“安史之乱”的浩劫，是否本就是同一种“逆流”的两种显化？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高窗的方向，那糊着桑皮纸的狭小气窗外，极其微弱地，透进了一丝灰蒙蒙的、如同稀释过的牛奶般的光线。
天，终于要亮了。
这微弱的光线，并未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静渊阁内的轮廓勾勒得更加阴森。腐朽的梁木，布满水渍的深色板壁，墙角那堆灰暗的稻草…还有，地上那面镜面朝上的青铜凹面镜。在熹微的晨光中，镜面上的铜锈和划痕显得更加清晰，如同一张布满伤疤的、沉默的脸。
几乎是光线透入的同时，墙角那平稳的呼吸声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接着，是衣物摩擦稻草的窸窣声。
赵老六醒了。
他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木偶，慢吞吞地坐起身，伸了个懒腰，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迟缓。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瞳孔在灰蒙的光线下，恢复了白日里那种麻木的、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平静。他看也没看床上如同惊弓之鸟的林筝，径首走到门下的送食洞口。
挡板拉开，熟悉的粗陶碗和小陶罐被推了进来——依旧是稀薄的粟米冷粥和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药汁。
赵老六面无表情地将东西端过来，放在林筝床边的地上。位置、动作，与昨日清晨毫无二致。
“吃。”他平板地吐出一个字，便转身，慢悠悠地走向墙角那面青铜镜。
林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要做什么？再次擦拭？还是…准备下一次“叩镜”？
赵老六在青铜镜旁蹲下。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拿起布擦拭。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没有去碰镜面，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专注，沿着镜背那些磨损严重的星图刻痕，一点一点地描摹起来。他的指尖在那些早己模糊不清的线条上流连、，深陷的眼窝里，那麻木的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光芒在闪烁。那光芒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林筝强忍着肋骨的钝痛和左臂的冰冷悸动，挣扎着坐起身。她没有立刻去碰那碗冰冷的粥和苦涩的药，目光死死锁在赵老六镜背的手指上。
这个动作…不对劲！他描摹的轨迹，似乎并非漫无目的！他的指尖在某些特定的、磨损严重的节点上停留的时间更长，指腹按压的力度也更深，仿佛在感受着刻痕深处残留的某种…信息？或者说…能量？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电光般闪过林筝的脑海：这面镜子，这镜背的星图，或许不仅仅是一个接收器或刑具！它本身，可能也承载着信息！是司天监历代观测者留下的记录？还是…某种指向性的坐标？
赵老六…他是在“读取”吗？用这种最原始、最隐秘的方式？
就在这时，赵老六的手指，停在镜背靠近边缘的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几乎被铜锈完全覆盖的凹陷刻痕上。他的指尖在那个位置反复按压、旋转，动作极其轻微，却带着一种异常的执着。林筝注意到，他蜡黄的脸上，那麻木的平板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纹——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迅速平复。
这个刻痕…有什么特别？
林筝的心脏砰砰狂跳。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用右手端起那碗冰冷的粟米粥，小口地啜吸着。寡淡无味的冰冷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饱腹感。她的眼角余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赵老六的手指和那个被反复的刻痕。
赵老六在那个刻痕上停留了比之前任何地方都长的时间。最终，他仿佛确认了什么，或者放弃了什么，手指离开了那个位置，恢复了沿着星图刻痕的缓慢描摹，脸上的表情也重新归于麻木的平板。
他拿起放在旁边的那块半干的粗布，开始像昨日一样，慢条斯理地擦拭镜面。动作专注，却不再带有描摹刻痕时那种隐秘的“阅读”感。
林筝的心沉了下去。线索似乎断了。那个凹陷的刻痕…是关键吗？它代表着什么？一个损坏的节点？一个被封存的记录？还是…一个需要特定条件才能触发的“开关”？
她一边机械地吞咽着冰冷的粥，一边在混乱的思绪中艰难地梳理。镜中看到的安史血火…左手崩解加剧带来的排斥感…赵老六对特定刻痕的异常关注…还有，那碗安魂药汤带来的短暂平静…这一切破碎的线索，如同散落在迷雾中的拼图碎片。
她需要时间！需要摆脱这无处不在的窥视！需要恢复一丝力量！而那碗苦涩的药汁…或许是目前唯一能给她带来片刻喘息、缓解那灵魂层面剧痛的东西，哪怕它可能来自这个危险的“观测者”。
林筝放下空了的粥碗，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伸出右手，端起了那个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小陶罐。药汁是温热的，苦涩的气息更加刺鼻。
她闭上眼，屏住呼吸，将罐中漆黑的药汁一饮而尽！
强烈的苦涩瞬间在口腔和喉咙中爆炸开来，让她胃部一阵抽搐。但紧随其后的，是那股熟悉的、清冽的安抚力量，如同冰凉的泉水，缓缓流淌过她因恐惧和剧痛而灼烧的灵魂。左臂那持续不断的崩解悸动，在这清凉力量的抚慰下，如同被安抚的狂躁野兽，缓缓地平复、减弱，虽然那冰冷的疏离感依旧如影随形。
她靠在冰冷的木板墙上，感受着药力带来的短暂宁静，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水再次涌来。然而，这一次，她不敢再放任自己沉入黑暗。她强撑着沉重的眼皮，目光如同钉子般，死死钉在墙角那个重新变得麻木、专注于擦拭镜面的赵老六身上。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和缓慢的擦拭动作中流逝。灰蒙蒙的晨光逐渐变得清晰了一些，但静渊阁内依旧昏暗、阴冷。
不知过了多久，赵老六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他将变得稍微亮泽了一些（尽管依旧布满划痕）的青铜镜，轻轻放在地上，镜面朝上。然后，他缓缓站起身，如同完成了某种神圣的仪式。
他没有再看林筝，也没有回到他的稻草堆。他慢吞吞地走向那扇紧闭的木门，停在门边。接着，他做了一件让林筝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弯下腰，枯瘦的手指开始在门框内侧、靠近地面的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里，缓慢地、极其用力地刻画着什么！
木屑簌簌落下。他的动作很慢，刻痕似乎很深。
他在刻什么？！
林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试图看清。但角度太刁钻，光线太昏暗，只能看到赵老六专注而用力的背影。
刻痕的动作持续了大约十几个呼吸的时间。赵老六似乎刻下了一个简单的符号，或者…一个字？他刻完后，用指腹在那个新刻的痕迹上用力了几下，似乎在加深印记，又像是在确认。然后，他首起身，脸上依旧是那副麻木的表情，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做。
他走到门下的送食洞口，弯腰，将林筝吃完的空碗和药罐从洞口的挡板处推了出去。
做完这一切，他才慢悠悠地踱回墙角那堆稻草旁，重新坐下，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平稳的呼吸声再次响起。
静渊阁内，恢复了之前的死寂。
但林筝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刚才那隐秘的刻痕动作，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赵老六在门框上刻了什么？一个记号？一个信息？给谁的？还是…留给他自己的某种提示？
这个看似麻木、如同工具般的值夜小吏，他的行为模式出现了明显的裂痕！他擦拭镜子时隐秘的“阅读”，他对特定镜背刻痕的异常关注，他递来的安魂药汤，还有这扇门后的隐秘刻痕…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心惊的真相：赵老六绝非表面那般简单！他在这个囚笼里，也在进行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极其隐秘的行动！
林筝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反复扫过墙角闭目的赵老六，扫过地上那面幽深的青铜镜，最后，死死锁定在门框内侧那个被新刻下痕迹的、昏暗的角落。
一丝微弱的光芒，如同在绝望深渊中顽强闪烁的星火，在林筝冰冷的眼底悄然燃起。
这静渊阁，不仅是囚笼和观测场，更是一个布满蛛丝马迹的…棋盘。而赵老六，这个深藏不露的“值夜小吏”，或许…并非执棋者，而是另一颗身不由己、却在暗中挣扎的棋子？
她需要知道那个刻痕的秘密！那可能是撬开这死局的第一道缝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