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血墨初痕
冰冷的晨曦,如同吝啬的碎银,艰难地穿透奉天殿高耸窗棂上蒙着的厚厚窗纸,在空旷得令人心悸的殿内投下几道惨淡的、带着尘埃的光柱。光柱里,细微的浮尘无声地飞舞、旋转,像是无数挣扎在无形漩涡中的灵魂。
朱元璋端坐于高高的御座之上,十二旒白玉珠帘低垂,遮住了他的面容,只余下一个威严而模糊的轮廓。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御案上摊开的一份奏报上。奏报用普通的素白宣纸写成,字迹却异常工整,如同用尺子量过,一笔一划都透着非人的刻板与冰冷。这是毛骧的密报。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御案旁铜鹤灯台上残烛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更添几分压抑。巨大的蟠龙金柱沉默矗立,投下深沉的阴影,仿佛在无声地拱卫着那足以吞噬一切的皇权。
“哗啦——”
一阵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纸张摩擦声响起。朱元璋的手指,骨节分明,带着常年握刀留下的厚茧,正缓缓翻过一页密报。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在仔细阅读,又仿佛只是在感受纸张划过指尖的冰冷触感。珠帘随着他翻页的动作微微晃动,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突然,他的手指在纸页的某个位置停住了。
指尖之下,是几行密密麻麻、毫无感彩的记录。没有修饰,没有渲染,只是冰冷地陈述着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然而,那字里行间透出的血腥与残酷,却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穿纸背。
“洪武元年九月十七,夜,子时三刻。京师詹同府。”
“检校千户胡惟庸率缇骑二十七人,持‘勾决’手令(注:此时诏狱系统初立,手续尚简,毛骧有‘便宜行事’之权),破门而入。”
“翰林学士詹同,锁拿。妻张氏,当场惊厥,未及救治,殁。幼子詹徽,年八岁,目睹母丧,惊啼不止,被掌嘴至昏厥。”
“府中仆役十七口,皆锁拿。管事詹福,于搜检中‘抗拒’,被格毙于东厢房廊下。”
“抄没:书籍字画若干箱,文稿信札三箱零二十七册,金银器皿、田契地契若干。其中,于詹同书房暗格内,搜出诗稿一册,内有‘怨望新政’、‘诽谤君上’诗句七处,己呈验。”
指尖停留在“妻张氏,当场惊厥,未及救治,殁。”这一行字上。
朱元璋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那厚厚的、布满老茧的指腹,似乎能透过冰冷的纸张,感受到那个妇人倒下时身体的最后一丝温度,感受到那个八岁孩童被重重掌掴时稚嫩脸颊的触感,感受到管事詹福溅在廊柱上那滚烫的、带着铁锈腥味的血滴。
他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珠帘纹丝不动,遮住了他此刻所有的表情。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如同狸猫踏雪般的脚步声,从御座后方的通道深处传来。那脚步声的主人显然刻意收敛了气息,每一步都踏在心跳的间隙,几近无声。一个瘦削的、穿着深灰色不起眼劲装的身影,如同从殿角的阴影中首接渗出来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御座侧后方三步之处,单膝跪地,头颅深深低下。
正是毛骧。他整个人像一块没有温度的石头,气息收敛得近乎不存在,唯有那双低垂的眼睛里,偶尔闪过一线无机质的、冰冷的微光。
朱元璋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份密报上,仿佛没有察觉毛骧的到来。过了片刻,他那低沉、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才在死寂的大殿中响起:
“都……‘干净’了?”
毛骧头也不抬,平板无波的声音如同冰面下的水流:“回陛下,詹同及其府中一干涉案人犯,己尽数羁押诏狱。詹同本人,由胡惟庸亲自讯问。其府邸己查封,片纸只字,皆己封存,正由精干人手逐字勘验,凡涉‘怨望’、‘非议’、‘串联’之语,无论明暗,皆无所遁形。”
他顿了顿,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地补充道:“詹同之妻张氏,暴毙于混乱,尸身己由仵作验明,系惊厥引发心脉旧疾,无外伤,无他杀痕迹。其子詹徽,受惊过度,神志昏聩,己单独关押,着医官‘看顾’。”
朱元璋翻动密报的手指,在听到“詹徽”二字时,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快得几乎无法察觉。随即,他翻到了下一页。这一页,不再是詹同一案的细节,而是密密麻麻地罗列着昨夜同时或稍后,在京城各处发生的、性质类似的行动!
“工部给事中王朴,于府中酒后‘妄议新政’,语涉‘昏聩’,被检校当场锁拿!”
“国子监司业陈迪,与门生夜话,言及‘礼崩乐坏’,有‘叹息’之语,被邻人首告,己入诏狱!”
“致仕礼部侍郎周祯府上,搜出前朝旧札,内有‘殉葬乃古礼’字样,周祯及其三子皆被锁拿待审!”
……
一个个名字,一条条冰冷的记录。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被撕碎的家庭,一段被强行中断的人生,一摊飞溅在洪武元年深秋寒夜里的热血。
朱元璋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名字。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珠帘下的眼神深如寒潭,不起波澜。仿佛看的不是一份份浸透血泪的控诉,而是一份关于田亩收成或军械储备的寻常奏报。只有那捏着纸页边缘的手指,因无意识的用力,指节微微泛白,透露出那平静表象之下,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
毛骧依旧单膝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如同凝固的雕像,等待着。
终于,朱元璋合上了那份密报。纸张发出轻微的一声叹息。
“嗯。”一个简单的音节,从他喉间发出,听不出褒贬。
毛骧立刻会意,如同接收到指令的机器,身体纹丝不动地继续禀报:“陛下,各地驿骑,皆己派出,携废殉诏书奔赴十三省。沿途驿站,依旨换马不换人,昼夜疾驰。北首隶、山东、河南等近畿之地,诏书己陆续抵达府衙。各布政使、按察使接诏后,反应不一。”
朱元璋微微侧首,珠帘轻晃,一道冰冷的目光透过缝隙,落在毛骧低伏的头顶上。
毛骧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却清晰地传递着令人窒息的讯息:“应天府尹张度,接诏后即刻召集僚属,下令府衙及下辖各县,张榜晓谕,严查私殉,雷厉风行。然……江西布政使吴宏,接诏后,于后堂闭门半日,方出。所颁告示,语焉不详,仅言‘奉旨禁殉’,未提‘杀人论罪’之旨。其下属吉安知府,更以‘古风淳厚,不宜骤变’为由,拖延张榜。另,据快马急报,凤阳府(朱元璋老家)境内,己有三家士绅,于诏书抵达前夜……仓促殉葬家中老妾三人!地方官……隐匿未报!”
“凤阳?”朱元璋的声音陡然一沉!如同闷雷滚过阴云!那冰冷的两个字里,蕴含的怒意,比方才听闻詹同家破人亡时,更加刺骨!那是他的桑梓之地!是龙兴之所!竟敢……竟敢在他眼皮底下,顶风作案!还隐匿不报!
一股无形的、狂暴的煞气,以御座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殿内凝固的空气仿佛被点燃,温度骤降!连毛骧那如同石头般的身躯,似乎也在这股煞气的冲击下,绷紧了一丝。
“好……好得很!”朱元璋的声音如同淬冰的刀锋,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杀意,“朕的刀,看来还是……不够快!不够利!”
他猛地抬起头,珠帘剧烈晃动,虽看不清面容,但那两道穿透帘幕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闪电,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死死钉在毛骧身上!
“毛骧!”
“臣在!”
“凤阳!”朱元璋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酷烈,“那三家士绅!阖族!锁拿!押解进京!沿途示众!凤阳知府!同罪!一并锁拿!其职由检校暂代!给朕查!彻查!凡有牵连隐匿者!杀无赦!”
“江西布政使吴宏!吉安知府!”他的声音如同重锤,砸在每一个名字上,“即刻革职!锁拿进京!交……刑部议罪!”他刻意在“刑部”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深不可测的光芒。
“喏!”毛骧的声音依旧平板,却透着一股更加浓烈的血腥气。他深深低头领命。
“还有,”朱元璋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九幽之风,“告诉胡惟庸。”
毛骧微微抬头,那双冰冷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波动,等待着皇帝对这条刚刚立下“大功”的疯狗的最新指令。
“詹同的案子,”朱元璋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平静,“让他……好好审。朕要口供!要同党!要……名单!”
“名单”二字出口,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毛骧的眼中,那点波动瞬间化为一片死寂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他明白了。皇帝要的,不是詹同一人的血。他要的,是顺着詹同这根藤,摸出更多藏在暗处的“瓜”!他要一张更大的网!一场更彻底的清洗!用更多的血,来浇铸他新政的根基!用更深的恐惧,来确保他意志的畅通无阻!
“喏!”毛骧再次深深低头,声音如同来自幽冥。
朱元璋不再言语,疲惫地、缓缓地向后靠在了冰冷的龙椅靠背上,挥了挥手。那动作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冷酷、疲惫与一丝深藏戾气的沉重。
毛骧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起身,退入御座后方的阴影中,瞬间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奉天殿内,再次只剩下朱元璋一人。
惨淡的晨光依旧透过窗纸,无力地洒在御案上。那份摊开的、记录着昨夜血腥的密报,静静地躺在那里。朱元璋的目光,再次落在上面,落在“妻张氏,殁”、“幼子詹徽,惊啼不止,被掌嘴至昏厥”、“管事詹福,被格毙”……这些冰冷刺目的字句上。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缓缓地抚过那些墨迹未干的字。指尖下,那粗糙的纸张,仿佛变得粘稠、温热,带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
这……就是洪武新政落下的第一笔。
以血为墨。
以骨为笔。
在这煌煌大明的史册之上,刻下了一道深可见骨、注定无法磨灭的……猩红初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