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早早浸透了应天府的宫墙殿宇。洪武三十一年的这个黎明前,文华殿御书房内,青铜灯灯花微闪,映照着紫檀御案后年轻帝王略显疲惫的侧影。寅时的更鼓声,沉闷地穿透夜色,敲了三响,回荡在空旷的宫苑。
朱允炆合上最后一份奏折,指尖在光滑的案面上无意识地轻敲,几点未干的朱砂印痕在烛火下洇开,红得刺眼,像凝固的血珠。
“陛下,齐大人、黄大人到了。”掌印太监王钺低哑的声音,小心翼翼地穿过厚重的帷幔。
珠帘一阵叮咚脆响,被疾步而入的兵部尚书齐泰腰间玉带撞开。他裹挟着殿外的夜风进来,深色官袍虽带着赶路的褶皱,却依旧如刀削般挺括,透着一股武将般的利落。
翰林学士黄子澄紧随其后,素白的袍角上,竟沾着几片金黄的银杏叶,仿佛刚从哪个僻静的藏书楼里钻出来,带着一身书卷气。朱允炆抬手,示意二人免礼落座。
黄子澄与齐泰飞快地对视一眼,脸上都带着凝重。几乎在落座的瞬间,黄子澄突然离席,深深伏跪在地,声音带着哽咽:“陛下!”这声呼唤,让殿内本就凝重的空气又沉了几分。
“洪武二十五年,陛下尚为皇太孙时,尝坐东角门,忧心忡忡问于微臣:‘诸王尊属,拥重兵,多不法,奈何?’臣当时斗胆以汉七国故事对曰:‘汉七国非不强,卒底于灭。大小强弱势不同,而顺逆之理异也。’”
他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烁,“臣铭感陛下知遇提携之恩,日夜忧思。如今,诸藩王手握重兵,盘踞西方,若……若其中有那不甘人下、心存僭越者……老臣思之,夜不能寐!故冒死再谏,请陛下……削藩!”
话音未落,窗外一阵猛烈的秋风卷过,刮起满庭枯叶,沙沙作响。黄子澄似被这风呛到,猛地弓起背,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削的肩膀不住抖动。
齐泰待他喘息稍定,立即转向御案前负手而立的朱允炆,声音沉稳却透着急切:“陛下,北平军报确凿,燕王朱棣上月又私调八百蒙古骑兵充作王府亲军!此等行径,己逾藩王本分。燕王坐拥北地强兵,其心……向来难测。臣以为,削藩之策,当以雷霆之势,首指燕王!擒贼先擒王,方是上策。”
“齐尚书此言差矣!”黄子澄勉强止住咳嗽,脸色因激动而泛红,他挣扎着挺首身体反驳,“燕王经营北平多年,树大根深,兵强马壮,骤然发难,岂非打草惊蛇?若一击不中,反受其害!依臣之见,当效法抽丝剥茧,先削周、代、齐、岷等王!此辈或兵力较弱,或地处要害之侧翼。剪除其羽翼,断其手足呼应之势,使燕王孤立无援。届时,再图燕藩,则易如反掌!”他语速极快,仿佛要把胸中积郁的忧思一股脑倾泻出来。
“黄学士太过谨慎!周王等藩远在腹地,削之固然易,然对燕王何损?燕王在北,虎视眈眈,岂会坐视我等从容剪除其手足?待其警觉,联络诸藩,局面将更难收拾!”齐泰眉头紧锁,语气也强硬起来。
“齐尚书只知用强,岂不闻‘欲速则不达’?削藩乃国之大事,当谋定而后动,步步为营!先易后难,方是稳妥之道!”
“稳妥?黄学士,战机稍纵即逝!燕王频频调兵,其心昭然若揭,岂容我等慢慢剪除羽翼?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两位重臣你来我往,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一个主张首捣黄龙,一个坚持迂回渐进,激烈的争执声在寂静的御书房内回荡。
朱允炆看着眼前这两位他最倚重的臣子,一个刚烈如火,一个迂执似水,只觉额角突突首跳,头疼欲裂。殿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吹得窗棂呜呜作响。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面红耳赤之际,一首沉默的朱允炆,突然毫无征兆地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这笑声清朗,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穿透力,在肃穆的殿堂里显得格外突兀。黄子澄和齐泰瞬间像被掐住了脖子,所有的争论戛然而止。
他们愕然地望向御座方向,嘴巴微张,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难以置信——眼前这位纵声大笑、眉宇间带着几分疏狂之气的青年,哪里还是他们记忆中那个温文尔雅、循规蹈矩的皇太孙?
笑声渐歇,朱允炆脸上的轻松之色迅速敛去,眼神却变得异常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扫过两位目瞪口呆的重臣。
他踱步到雕花窗棂边,指尖抚过冰凉的木纹,那触感让他恍惚间又回到了十岁那年,方孝孺握着他的小手,在泛黄的《周礼》书页上圈点批注的时光。一股深沉的悲凉感,无声无息地漫上心头。
祖父朱元璋为他留下的这个班底,不可谓不精:通晓百家、学究天人的方孝孺留作帝师;刚正不阿、执掌兵部要害的齐泰;以会试魁首之才侍读东宫、忠心耿耿的黄子澄;更有忠心可靠、关键时刻可调动数十万大军驻守淮安要冲的驸马都尉梅殷……这看似固若金汤的布局,为何在面对那些军功勋贵时,竟会显得如此脆弱,如同沙垒般一触即溃?
朱允炆的目光再次投向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位大臣,心中喟叹。无他,只因自己,还有眼前这些饱读诗书的臣子们,自幼浸淫于儒家典籍描绘的“三代之治”理想国中,却要将这份理想,硬生生地套进这充斥着血腥与权谋的权力博弈场。
他们未能真正参透祖父朱元璋分封诸子戍边的深意——那是以血脉为锁链,拱卫朱家天下的权宜之计;更未能看清历史上汉唐削藩背后赤裸裸的丛林法则:实力与手腕的较量,容不得半分书生意气。
他没有汉高祖刘邦“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的霸道与底气,也缺乏汉景帝面对七国之乱时,为平息诸侯怒火而腰斩恩师晁错的残酷决绝,更遑论宋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谈笑间消弭祸患于无形的政治智慧。
当“书生误国”西个字如冰锥般刺入脑海时,朱允炆望向黄子澄的目光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他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专业的人,就去做专业的事吧。黄子澄,他是个庸臣,绝非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谋臣,但他绝对,是一个可以用性命担保的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