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夜深得像化不开的墨,连巡营的梆子声都透着股倦意。萧策躺在主帐的行军榻上,却毫无睡意。帐外的风卷着雪沫子,打在帆布上簌簌作响,像极了那日在断云谷,匈奴骑兵的马蹄声。
他闭上眼,想强迫自己睡去,脑海里却反复浮现出苏慕言在病榻上推演的样子。少年苍白的脸,烧得发红的耳根,还有指尖划过舆图时那股子执拗,像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
“将军,该换岗了。”亲兵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萧策“嗯”了一声,翻了个身。行军榻又硬又冷,他忽然想起西院苏慕言的榻——铺着厚厚的毡垫,还垫了层羊毛褥子,是他让人特意备的。那病秧子体寒,稍不注意就会着凉,这几日虽退了烧,却总在夜里咳嗽,想来也睡不安稳。
刚要起身去看看,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咳嗽声。
声音很轻,被风雪盖过了大半,若不是萧策耳朵尖,根本听不出来。可就是这一声,像块石头投进他心里,荡得满是涟漪。
是苏慕言。
萧策披了件外衣,悄无声息地走出主帐。雪己经停了,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给营地镀上了层冷白的光。西院的方向黑沉沉的,只有一扇窗还亮着昏黄的灯,像只疲惫的眼睛。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离西院还有几步远,就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带着气若游丝的虚弱,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萧策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他几步走到窗下,透过窗纸的破洞往里看——苏慕言半靠在榻上,手里攥着锦帕,肩膀剧烈地颤抖,每咳一下,身子就往一起缩一点,像只被冻坏的小兽。
老李在旁边急得团团转,端着水碗想喂他喝点,却被他摆手推开了。
“别……别弄出动静……”苏慕言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浓浓的鼻音,“会吵到……将军……”
萧策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他转身推开西院的门,冷风卷着他的气息涌进去时,苏慕言的咳嗽声戛然而止。少年抬起头,眼里还蒙着水汽,看见他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慌乱地想把锦帕藏起来。
“将军?您怎么来了?”苏慕言的声音发颤,脸颊因为刚才的咳嗽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萧策没说话,大步走到榻边,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锦帕。雪白的帕子上,赫然印着几点暗红的血渍,像雪地里绽开的梅,刺得人眼睛疼。
“什么时候开始咳血的?”萧策的声音沉得能滴出水来,指尖捏着锦帕的边角,指节泛白。
苏慕言避开他的目光,小声说:“就……刚才咳得急了点。”
“急了点?”萧策的火气瞬间涌了上来,声音也拔高了几分,“你当我瞎吗?这血是凭空变出来的?”他转头对老李吼道,“军医呢?为什么不请军医?”
“公子不让……”老李吓得脸都白了,“说夜深了,不想麻烦将军和军医……”
“麻烦?”萧策气得发抖,指着苏慕言的鼻子,“你要是死了,才是最大的麻烦!”
这话吼得太重,苏慕言的眼圈瞬间红了。他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眼底的情绪,肩膀却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萧策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的火气像被泼了盆冷水,瞬间灭了。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躺好。”
苏慕言没动,只是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萧策无奈,只能放柔了声音:“听话,躺好。我去请军医。”
他转身要走,却被苏慕言拉住了手腕。少年的手很凉,带着点冷汗的湿意,轻轻巧巧地搭着,却像有千斤重。
“别去。”苏慕言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没事,真的。就是……做了个噩梦,吓着了。”
“噩梦?”萧策愣了一下。
“嗯。”苏慕言点点头,声音依旧发颤,“梦见……梦见断云谷的粮草被烧了,将军您……您身陷重围……”
萧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看着苏慕言泛红的眼眶,忽然明白,这病秧子夜里咳得厉害,不仅仅是因为病,更是因为担心他。
“傻东西。”萧策低声骂了句,语气里却没了半分火气,只剩下心疼,“那是梦,不是真的。我这不好好的吗?”
他扶着苏慕言躺下,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他。老李识趣地退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忘给他们掩上帐门。
帐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炭盆里的火噼啪响着,映得彼此的脸忽明忽暗。
苏慕言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刚才的噩梦太真实了,火光,厮杀声,还有萧策浑身是血倒在他面前的样子,吓得他心脏到现在还在狂跳。
“睡不着?”萧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
苏慕言点点头,又摇摇头。
萧策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到他眼前:“看看这个。”
是个小小的木雕,刻的是一只展翅的雀鸟,线条算不上精致,甚至有些粗糙,却看得出来刻得很用心。
“这是……”苏慕言惊讶地看着他。
“上次你说喜欢机关雀,我学着刻的。”萧策的耳尖有点红,语气不太自然,“刻得不好,你别嫌弃。”
苏慕言拿起木雕,指尖抚过雀鸟的翅膀。木头的纹理很清晰,还带着点松木的清香,显然是刚刻好没多久。他能想象出萧策在灯下笨拙地拿刀的样子,心里忽然暖暖的。
“很好看。”苏慕言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真诚的笑意,“我很喜欢。”
萧策看着他笑起来的样子,眼角弯弯的,像江南春天的新月,心里忽然觉得,这北境的夜也没那么难熬了。
他在榻边坐下,拿起旁边的毡子,盖在苏慕言身上:“再睡会儿吧,有我在,别怕。”
苏慕言点点头,却还是紧紧攥着那只木雕雀鸟。有萧策在身边,刚才的噩梦带来的恐惧渐渐散去,倦意像潮水般涌来。
他打了个哈欠,往毡子里缩了缩,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萧策看着他沉睡的脸,呼吸渐渐平稳,眉头也舒展开来,心里忽然有种异样的安宁。他想起刚认识苏慕言的时候,总觉得这病秧子娇气又碍事,可现在,看着他安静睡着的样子,竟觉得比打赢一场仗还要让人安心。
他伸出手,想替苏慕言擦去额角的冷汗,指尖刚要触到皮肤,又猛地缩了回来。他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帐外的风还在呼啸,可帐内却安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萧策坐在榻边,看着苏慕言沉睡的脸,忽然不想走了。
他想起苏慕言在沙盘前侃侃而谈的样子,想起他在病榻上推演的样子,想起他刚才拉着自己手腕说“别去”的样子。这个来自江南的病弱书生,像一缕药香,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他心里,驱散了北境的寒气和血腥。
“苏慕言。”萧策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沉睡的人说,“等打完这仗,我带你回江南。”
江南有烟雨,有桃花,有苏慕言喜欢的桂花糕,没有北境的风雪,也没有没完没了的厮杀。他想让这病秧子在暖阁里好好养着,不用再熬夜看舆图,不用再担心粮草被烧,更不用再做那些可怕的噩梦。
苏慕言似乎听到了他的话,在梦里轻轻“嗯”了一声,嘴角还微微上扬,像是做了个甜美的梦。
萧策看着他的笑,心里忽然软得一塌糊涂。他站起身,走到炭盆边,往里面加了几块银丝炭。火光跳了跳,映得帐内一片温暖。
他没有离开,就坐在榻边的椅子上,守着苏慕言,守着这片刻的安宁。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时,苏慕言终于醒了。他睁开眼,看见萧策趴在榻边睡着了,眉头还微微皱着,像是在梦里还在操心战事。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给萧策的发梢镀上了一层金边,竟显得有些温柔。
苏慕言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闭上眼睛,假装还没醒。他能感觉到萧策的呼吸拂在他手背上,带着淡淡的皮革味,竟异常安心。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装作刚醒的样子,轻轻咳嗽了一声。
萧策猛地抬起头,眼里还带着刚睡醒的迷茫,看到苏慕言醒了,瞬间清醒过来:“感觉怎么样?还咳吗?”
“好多了。”苏慕言的声音还有点哑,却比昨晚好多了,“让将军受累了。”
“没事。”萧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我去让厨房给你做点粥。”
“将军……”苏慕言叫住他,举起手里的木雕雀鸟,“这个,我很喜欢。谢谢。”
萧策的耳尖有点红,别过头:“喜欢就拿着。赶紧起来喝点粥,一会儿还要看军情简报。”
苏慕言点点头,看着萧策走出帐门的背影,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木雕雀鸟上,泛着温暖的光。苏慕言轻轻着雀鸟的翅膀,心里忽然觉得,这北境的风雪,似乎也没那么寒冷了。
轻咳惊断三更梦,这梦虽惊,却让他明白了彼此的心意。原来在这艰苦的北境,早己有人将他放在了心上,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他这缕来自江南的药香。
帐外的风还在呼啸,可帐内的人,却觉得这北境的清晨,充满了温暖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