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昊那如同受伤幼狮般的尖锐质问,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草棚内短暂的温情。空气瞬间凝固。
“昊儿!你胡说什么!”秦怡宁脸色煞白,厉声呵斥,将怀中虚弱的石云抱得更紧,仿佛要将他藏起来。她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苏醒的大儿子,会对同样劫后余生的小儿子说出如此冰冷伤人的话。
石云靠在母亲怀里,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比之前更加苍白透明。他清澈的眸子望着哥哥那双因愤怒和痛苦而赤红的眼睛,里面清晰地倒映着被至亲怀疑、憎恶的冰冷倒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窒息般的痛楚远比右手的虚无剧痛更加强烈。他想张口解释,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只能发出急促而痛苦的喘息。
“我胡说?!”石昊的情绪彻底失控,左肩和右腕的剧痛在此刻都化作了滔天的怒火,支撑着他猛地坐起,不顾伤口崩裂渗出的鲜血,死死盯着石云,“魔蝶那一下!它要杀的是我!我看见了!我胸口前面!有一块…一块白色的骨头挡了一下!就一下!然后它就碎了!然后…然后你就吐血了!你的手…你的手就变成这样了!”
他指着石云那只包裹着草药、无力垂落的右手,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剧烈颤抖:“那不是普通的伤!祖爷爷说了!那是反噬!是骨头都化成了灰的反噬!什么样的力量能这样?!还有那个鬼罐子!它为什么偏偏跟着你?为什么你的血能让它发光发疯?!柳神说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是不是和那个鬼罐子一样,也想害我们?!”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剜在石云心上。他看着哥哥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怀疑、恐惧,甚至…憎恨,一股冰冷的绝望和巨大的委屈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想说“不是的”,想说“我是你弟弟”,想说“我只是想保护你”…可柳神的解释,那“异魂”、“沾染归墟之息”的标签,如同沉重的枷锁,让他所有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死死咬着下唇,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够了!石昊!”老族长石云峰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不知何时己走了进来,脸色铁青,眼神复杂地看着情绪失控的长孙,“云娃子刚醒!他伤得不比你轻!你就是这样对待舍命救你的弟弟?!”
“舍命救我?”石昊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赤红的眼睛瞪着老族长,声音尖锐,“祖爷爷!你告诉我!他是怎么救我的?用那鬼罐子的力量吗?那力量是什么?!它差点害死整个村子!他现在这个样子,难道不是那鬼力量的报应吗?!柳神都说了他不是我们这里的人!谁知道他到底是什么?!” 他将柳神“非此界之魂”的警示当成了最锋利的武器,刺向自己最想守护又最感恐惧的弟弟。
“住口!”老族长怒喝一声,离火神杖重重顿地,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草棚簌簌落下灰尘,“柳神自有公断!云娃子虽魂有异,沾染归墟之息,然其心未泯,守护之意真切!若非他那一挡,你早己身死道消!这便是事实!”
“可他用的力量…”石昊还想争辩,却被老族长严厉打断。
“力量不分善恶!只看持心!”老族长目光如电,逼视着石昊,“归墟之力凶戾,然云娃子引动它,是为护你性命!这便是善!你今日因恐惧未知,便质疑血亲,迁怒幼弟,这便是你的守护之道吗?!”
老族长的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石昊心头。他身体猛地一颤,赤红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和挣扎。他看向石云,弟弟那苍白脆弱、泪眼朦胧却倔强不肯哭出声的模样,像一根刺扎进他愤怒的壁垒。是啊…无论那力量是什么,弟弟用它…是为了救自己…是自己无能,才让弟弟承受如此可怕的反噬…
滔天的怒火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无措和深深的自责。他看着石云那只残废的右手,看着弟弟眼中那被自己亲手划开的、深可见骨的伤痕,一股强烈的酸楚涌上鼻尖。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道歉?安慰?可所有的言语都堵在喉咙里,显得那么苍白可笑。最终,他猛地低下头,发出一声压抑痛苦的呜咽,拖着剧痛的身体,踉跄着冲出草棚,消失在残破的村道中。
“昊儿!”秦怡宁焦急呼唤,却唤不回儿子决绝的背影。
草棚内,只剩下压抑的沉默和石云低低的、压抑的抽泣声。
老族长看着石云,重重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疲惫的怜惜:“云娃子…别怪你哥。他…他只是被吓坏了,又心疼你…祖爷爷信你。好好养伤,别多想。”他拍了拍秦怡宁的肩膀,示意她照顾好孩子,也转身离开了。留下的话,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秦怡宁紧紧抱着无声流泪的小儿子,心如刀绞。她能感觉到小儿子身体的僵硬和那深入骨髓的悲伤。昊儿的质问,族长的“信任”背后那挥之不去的审视,村民的疏离…这一切都像冰冷的潮水,将刚刚从柳神那里得到一丝生机的石云,再次推向孤立无援的深渊。
“云儿不怕…娘在…娘永远信你…”秦怡宁一遍遍低语,滚烫的泪水滴落在石云的发间。这是她唯一能给予的,也是最无力的庇护。
石云将小脸深深埋进母亲温暖的颈窝,泪水终于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母亲的衣襟。身体的剧痛,右手的残废,身份的枷锁,哥哥的憎恨…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冰冷的绝望。柳神给了他生机,却无法弥合人心的裂痕。他知道,从今往后,“异数”的标签将如同烙印,伴随他一生。而哥哥那道充满怀疑和恐惧的目光,更是他心头永远无法愈合的伤。
石昊冲回族长石屋,将自己狠狠摔在硬板床上,左肩和右腕的剧痛让他闷哼出声,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痛楚。弟弟那苍白脆弱、被自己质问时绝望的眼神,如同梦魇般在眼前反复闪现。祖爷爷的呵斥犹在耳边——“这便是你的守护之道吗?”
守护?他拼了命想要守护弟弟,守护村子,可到头来,他连弟弟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守护的力量,反而成了弟弟残废的根源!他引以为傲的“雷指”,甚至间接引来了魔蝶和陶罐的异动!他算什么守护者?他才是最大的祸端!
巨大的挫败感和自我厌弃如同毒藤缠绕,让他窒息。他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冲动,更恨那个带来无尽灾厄的灰陶罐!一切的源头,都是它!
接下来的几天,石村在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中缓慢恢复。汉子们沉默地重建家园,妇孺们小心翼翼地劳作,眼神交汇时,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石昊的伤势在宝药和老族长不惜耗费本源之气的疏导下恢复得很快,搬血境后期的底子让他左肩的贯穿伤和右腕的骨裂都在惊人地愈合。但他变得异常沉默,每日只是疯狂地修炼。
他不再去柳树下参悟狻猊宝术,而是独自一人来到碎石坡那面古老石壁前,如同自虐般,一遍又一遍地引动气血,冲击着石壁上的符文,试图从中汲取更强大的力量。他的“雷指”更加凝练,威力更大,但每一次激发,都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戾气和毁灭欲。他需要力量,强大到足以碾碎那个陶罐,强大到足以…保护他想保护的一切,不再依靠任何“异数”的力量!
草棚内,石云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身体也缓慢恢复着。除了那只彻底灰败死寂、毫无知觉的小指,其他伤势在柳神那一道神曦的滋养下渐渐好转。但他的精神却如同枯萎的花,沉默寡言,眼神总是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疲惫和疏离。他不再试图去看书,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躺着,望着草棚顶的缝隙发呆。秦怡宁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却无能为力。
村民们对石云的态度变得更加微妙。恐惧和疏离依旧存在,但老族长明确的态度和柳神最后的“认可”,让这种情绪没有演变成公开的排斥。只是,再也没有孩子敢靠近草棚玩耍,妇人们送来的食物也总是放在门口便匆匆离去。石云成了石村一个沉默的、被无形隔离开的“异类”。
老族长石云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忧心忡忡。石昊的偏执,石云的消沉,村民的隔阂,还有那石牢中死寂却如同定时炸弹般的陶罐…石村的内忧,远比外患更加棘手。他尝试过开导石昊,但石昊只是沉默以对。他想多关心石云,却又不知该如何面对那孩子眼中深藏的悲伤和疏离。
这一日傍晚,石昊结束了一整天的疯狂修炼,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返回村子。他刻意避开了祭坛和草棚的方向,绕路走向族长石屋。路过村口柳树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被翠绿神曦包裹的石匣。
嗡…
就在他目光扫过的瞬间!
石匣内,被柳神神曦温和引导、处于半沉睡状态的狻猊独角,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共鸣了一下!一股精纯而霸道的雷道本源气息,如同沉睡巨龙的鼻息,透出神曦一丝缝隙!
这共鸣微弱到连柳神垂落的枝条都只是极其轻微地摇曳了一下,并未引起任何警觉。
然而!
草棚内,躺在草席上、昏昏欲睡的石云,右手那根灰败死寂的小指根部,皮肤下那道极其黯淡、被柳神神曦勉强保留下来的暗金色雷纹,毫无征兆地、极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冰冷死寂气息的微弱雷芒,如同濒死的萤火,在皮下一闪而逝!
“呃!”石云猛地从昏沉中惊醒!右手小指根部传来一阵尖锐的、如同被烧红钢针刺入的剧痛!这剧痛不同于之前的虚无感,而是一种灼热与冰冷交织的撕裂痛楚!同时,他残破的识海深处,那早己黯淡枯竭的光屏,如同接触不良般,极其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检测到同源…雷道本源…波动…】
【…目标:狻猊独角…距离:近…能量层级:高…】
【…关联印记:右手小指残存雷纹…状态:微弱共鸣…】
共鸣?!石云心中剧震!他那只废掉的、骨头都化成灰的小指里,残存的雷纹…竟然能和柳神封印下的狻猊独角产生共鸣?!这怎么可能?!柳神不是说生机尽绝,只保躯壳不腐吗?
他下意识地想抬起右手查看,可那只手依旧如同不属于自己,毫无反应。只有那根小指根部,传来一阵阵灼热冰冷的刺痛,以及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渴望?仿佛枯死的树根,感应到了地下遥远的水源。
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和诡异的感应,让石云本就紧绷的神经更加脆弱。他看着自己这只残废的手,想到它可能再次与那带来灾厄的“力量”产生联系,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不!他不能再碰任何力量了!不能再给哥哥和村子带来任何可能的危险了!
他猛地将那只残废的右手死死压在身下,用尽全身力气蜷缩起身体,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诡异的共鸣和灼痛。小脸上布满了惊惧和抗拒,刚刚恢复一丝血色的嘴唇再次变得惨白。
“云儿?怎么了?又疼了?”秦怡宁被儿子的动静惊醒,连忙过来查看,看到石云蜷缩着身体,浑身发抖,脸上满是恐惧,心疼地将他搂进怀里,“不怕不怕,娘在,娘在…”
石云将脸深深埋进母亲怀里,身体依旧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右手小指根部的灼痛和那丝诡异的共鸣感并未消失,如同跗骨之蛆,提醒着他那无法摆脱的“异常”。柳神的生机保住了他的躯壳,却似乎也留下了某种无法预料的…隐患?他该怎么办?告诉祖爷爷?告诉柳神?他们会怎么看待这新的“异常”?
恐惧和迷茫,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将他紧紧缠绕。
而村口,石昊对这一切毫无察觉。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族长石屋,倒头便睡。睡梦中,他仿佛又看到了弟弟那只灰败死寂的手,看到了自己含恨砸向陶罐的拳头,看到了魔蝶撕裂空间的恐怖触须…混乱的梦境交织着愤怒、自责和一种深藏的不安。
夜深人静。
柳树下,翠绿的神曦如同流动的薄纱,温柔地包裹着石匣。石匣内,狻猊独角的共鸣早己平息,恢复了沉睡。而草棚内,石云蜷缩在母亲怀中,右手小指根部的暗金雷纹也彻底黯淡下去,灼痛感慢慢消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错觉。
但石云知道,那不是错觉。那残存雷纹与狻猊宝骨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连柳神都未曾察觉的、极其隐晦的通道。这条通道,如同埋藏在灰烬下的火星,不知何时会再次燃起,带来温暖,还是…更猛烈的毁灭。
石村的夜,在短暂的死寂后,似乎隐藏着更加深沉的暗流。兄弟间的裂痕,石云身份的枷锁,陶罐的隐患,以及这新出现的、无法理解的雷纹共鸣…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这个饱经创伤的村落。未来,充满了未知的凶险与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