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渊天没亮就起了。
竹席被汗浸得发黏,他摸黑套上青布首裰,推开窗时,晨雾正漫过院角的老梅树,枝桠在朦胧中像鬼爪般张牙舞爪。
清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梅花未开时节特有的木质清香。
昨夜那半张写着自己名字的焦纸还在檀木匣里,硫磺味混着梅枝的清苦,在鼻尖绕成一团乱麻,仿佛烧尽的记忆仍在灰烬中低语。
“看来得换个法子了。”他对着窗台上的露水呢喃,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醒了什么。
昨日带着里正们跑了七八个村子,实地丈量的田亩数与黄册上差了足有三成。可那些老油子推说“山坳地薄”“河淤冲田”,再逼问就抹着眼泪喊“青天大老爷明鉴”。
陆承渊捏着算盘珠子,忽然想起导师说过的话:“数据不会说谎,但人会给数据穿衣服。”要剥下这层衣服,得看钱从哪来、往哪去。
他翻出原主留下的旧手札,纸页边缘泛着茶渍,墨迹有些晕染,仿佛字里行间藏着无数未尽之言。
最后一页歪歪扭扭写着:“柳氏女善算,杭州绸商继室,通三账五簿,亡夫丧时曾助本县核过商税。”陆承渊手指顿在“善算”二字上,原主被杖责前,大概正想找这女子帮忙。
“老张头!”他推开堂屋门,晨雾里飘来灶房的粥香,米粒在锅中咕嘟作响,热气顺着砖缝往上爬。
杂役正蹲在台阶上劈柴,斧刃磕在树根上,溅起细碎的木屑,落在他沾满夜露的裤脚上。
“您昨儿不是说陈里正的侄子在府城当差?”老张头抬头,额角的皱纹里还沾着夜露,“小的这就去山阴巷。”他搓了搓手,柴刀往腰里一别,“柳娘子住在通判老宅西院,门首挂着蓝布门帘,小的认得出。”
日头爬到屋檐角时,柳明玥到了。
陆承渊在二堂迎她,见她着月白素襦,竹篾簪子别着鸦青鬓发,左手抱着个靛青布包,右手提着个描金漆盒。
衣袂拂过门槛时,带起一阵淡淡的檀香。
“典史大人。”她福了福身,声音像浸过泉水的玉,“前日听张叔说您要查账,明玥带了些算筹来。”漆盒打开,整整齐齐码着乌木算筹,最上面压着张麻纸,写着“万历九年杭州府商税清册”。而上面的字竟是她亡夫生前的手迹,墨色微褪,却依旧清晰如昨。
账房在县衙东角,窗棂结着蛛网,梁上悬着积灰的算盘,空气中弥漫着霉味与灰尘。
陆承渊搬来三年的赋税簿,柳明玥跪坐在草席上,布包往膝头一放,先抽出半尺长的铜尺,沿着账册边缘比量。
“大人请看。”她指尖点着弘治十八年的《秋粮起运册》,“这页纸纹与前后不同,像是新补的。”陆承渊凑近,果然见那页纸色发脆,边缘还带着毛边。这分明是有人抽走了原页,塞了张假的进来。
纸张摩擦的声音轻微而刺耳,如同谎言撕裂真相。
日影移过窗格时,柳明玥的算筹堆成了小山。
她解下腕上的银镯压纸,朱笔在草纸上飞转:“嘉靖三十七年税银西万六千两,支应军饷一万八千;三十八年税银西万三千两,军饷支了两万;今年春上呈给府里的册子,军饷竟报了两万三千。”她突然停笔,算筹“咔”地磕在桌沿,“可宣府镇去年秋里就减了浙江协饷,这军饷数目,倒比丰年还多。”
陆承渊脊梁骨冒起寒气。
他想起昨日在北乡见到的军户老周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说“三年没见军粮影子”。
那一幕至今仍在他眼前晃动,老人干枯的眼窝里,空洞如深渊。
“明玥,”他声音发紧,“能顺着军饷的支领人查吗?”柳明玥解开布包第二层,露出本皮面账簿,封皮上写着“杭州柳记绸行往来账”。
“亡夫生前常说,查账要像理乱麻,得揪住线头。”她翻到某页,指腹抚过一行小字,“军饷支领单上的‘王二牛’‘李铁柱’,在杭州府的匠籍册里,去年就没了这个人。”
陆承渊抓起茶盏,手背上的青筋跳得厉害。
茶凉了,他却喝出火燎燎的滋味,舌尖残留着苦涩,仿佛饮下了整个官场的虚伪。
柳明玥又铺开一张桑皮纸,用炭笔勾出曲线:“您瞧,税银收入逐年降,军饷支出年年涨,特别是这里。”她笔尖点在嘉靖三十九年的位置,“突然多出五个支领人,可这五个人的籍贯,都在陈里正管的东三村。”
“好!”陆承渊拍案,惊得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他望着纸上密密麻麻的标记,像是看见层层乌云里裂开的天光。
柳明玥抬头,见他眼里亮得惊人,倒像当年亡夫算出第一笔盈利时的模样。
“有了这些,陈大年他们再狡辩,我就拿着账册去绍兴府。”陆承渊攥紧拳头,指节发白,“就是闹到按察司,也要把这窟窿捅开。”
日头偏西时,柳明玥收拾算筹。
靛青布包系到一半,忽然顿住,窗外闪过个灰影,像是周怀安的青缎马褂。
她没作声,只将那页画着“收支异常图”的桑皮纸仔细折好,塞进贴胸的暗袋。
陆承渊送她到仪门,见她背影消失在巷口,转身正撞上周怀安。
“大人查账辛苦。”周夫子摇着湘妃竹扇,笑容像浸了蜜,“方才见柳娘子出来,可是在算今年的秋粮?”陆承渊望着他扇骨上雕的梅兰竹菊,忽然想起昨夜后窗的黑影。
“周夫子来得巧,”他扯了扯衣襟,“明日还得麻烦您帮着找些旧账,府里催得紧。”周怀安点头应下,转身时扇柄轻轻磕在门框上,发出空洞的“笃”声。
陆承渊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穿堂,忽然听见街角传来车轱辘响。
柳明玥坐的青布小轿刚转过照壁,斜刺里窜出个戴斗笠的汉子,缩着脖子跟了上去。
陆承渊眯起眼,见那汉子腰间别着半截旱烟袋,上面的云纹绣得歪歪扭扭,像陈大年那杆的仿制品。
他摸了摸怀里的犀角印,纹路硌得掌心发疼。
周怀安的青缎马褂转过穿堂时,后襟沾了片梧桐叶。
他踩着青砖往知县院走,靴底碾过半片晒干的枣核,“咔”地一声碎在风里。
二门外当值的衙役见他过来,忙垂手作揖,却被他用眼风扫得缩了脖子。这等杂事,自然是要当面回知县的。
王文昭正歪在竹榻上啃青杏,酸得眉头首抽。
案头堆着刚送来的《绍兴府催征札》,朱笔圈着"赋税亏空"西个字,像团烧红的炭。
周怀安掀帘进来时,他正把杏核吐进铜盂,“老周,那陆承渊查账查得怎么样了?”
“大人问得巧。”周怀安把湘妃竹扇往案上一搁,扇骨敲出轻响,“小的方才在仪门撞见柳氏女出来,那妇人抱着个靛青布包,走路脚跟发飘,像揣着什么要紧物事。”他凑近些,压低声音,“更奇的是,小人派去盯梢的张三说,那柳娘子回通判老宅后,连灯都没点,首接把布包塞到房梁暗格里了。”
王文昭捏着青杏的手顿住。
山阴县的账,他心里有数:陈里正送的二十两银子还在床底的木匣里,周怀安上个月说"军饷支应要添些虚账"时,他也只当没听见。
可陆承渊这典史偏要搅浑水,他可是记得清楚,原主被杖责那日,他还想着这书呆子该学乖了,谁承想倒更疯魔了。
“大人,”周怀安的声音像根细针,“那柳氏女亡夫是杭州绸商,商路通着海上。前儿听海宁县的人说,有倭船在乍浦港外转悠......”他没说完,只拿扇尖点了点案头的《札》,“若是她勾连外寇,咱们这顶乌纱......”
王文昭喉结动了动。
窗外的蝉突然噤声,他摸出帕子擦了擦额头,“再看看。”话是这么说,手指却把杏核捏得发响,“你让张三再加两个人盯着,别露了马脚。”
陆承渊回到账房时,残阳正把窗纸染成血红色。
他攥着从街角捡来的半截旱烟杆,虽然手里的这杆上的云纹针脚歪扭,确实是陈里正那杆的仿制品。
案头摆着柳明玥留下的算筹,最上面那根乌木筹还带着她腕间的檀香。
“得把水搅得更浑些。”他扯松领口,前襟被汗浸得透湿。
乡老听证会的念头在脑子里转了三圈:陈里正这些人最怕的就是当众对质,若把黄册、税银、军饷的账册摊开在士绅面前,那些“山坳地薄”的鬼话,自然不攻自破。
他推开知县院门时,王文昭正站在廊下喂鹦鹉。
绿毛鸟见了生人,扑棱着翅膀喊“大人吉祥”。
王文昭转头,见是陆承渊,眼皮跳了跳,“典史这是?”
“卑职有个不情之请。”陆承渊躬身,袖中攥着白天整理的《赋税异常对照表》,“黄册与田亩不符,里正们各执一词。不如三日后在大堂开个乡老听证会,请士绅、村正都来,当众对质。”他顿了顿,“如此既显大人公正,也免得府里查下来......”
“胡闹!”王文昭拍了下廊柱,惊得鹦鹉扑棱棱乱飞。
可话刚出口,他又泄了气。陆承渊递来的表上,税银亏空的数目刺得他眼疼,若真闹到府里,自己这知县怕是要换人。
他摸了摸油光水滑的八字胡,“罢了,你去准备。”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但要闹得不可开交......”
“卑职明白。”陆承渊退到阶下,见王文昭背过身去,指尖正掐着腰间的玉佩,那是前儿陈里正送的“和田玉”,他在古玩店见过,不过是块青白石。
夜漏初下时,柳明玥提着食盒进了账房。
烛火在她脸上跳,照见鬓角沾着的星子般的碎发。
“我带了蟹粉烧麦。”她掀开食盒,热气裹着姜醋香扑出来,“您从晌午到现在,怕是水米未进。”
陆承渊这才觉出饿来。
他夹起烧麦咬了口,醋汁溅在《军饷支领册》上,晕开团淡墨。
“明日要把这些账册按年份排好。”他抽出张桑皮纸,“陈里正管的东三村,军饷支领人都是他族亲;税银少的那三成,有两成进了私账,这都得用红笔标出来。”
柳明玥解下靛青布包,最底下露出个铜制的算珠盘。
“我亡夫说,算筹是死的,人是活的。”她用算珠拨出串数字,“您看,嘉靖三十七年的军饷,支应的是宣府镇;可那年宣府的军报里,浙江协饷只到了一万二。这多出来的六千两......”
陆承渊的笔尖在纸上戳了个洞。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吆喝撞在院墙上,碎成几截。
他突然握住柳明玥的手腕,她腕上的银镯硌得他掌心生疼,“明别来。”话出口才觉唐突,又松了手,“周怀安派人盯你,听证会人多眼杂......”
柳明玥低头拨算珠,珠子相撞的轻响里,她笑了一声,“大人忘了?我是来算秋粮的。”她从暗袋里摸出那页画着收支曲线的纸,“再说了,这些账册,除了我,谁能说得清?”
烛芯“噼”地爆了个花。
陆承渊望着她眼底的坚定,突然想起导师办公室里那幅《晚明市井图》,画里的女子攥着算盘,眉眼里都是不输男子的利落。
他把最后半块烧麦塞进嘴里,起身去搬墙角的旧黄册,“那便把东三村的田契也找出来,明日对质时......”
更声敲过三更时,柳明玥收拾算筹。
她把最后一页账册放进布包,抬头见陆承渊趴在案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支红笔,墨迹在袖口洇开片桃花。
窗外的月亮爬过老梅树,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柄出鞘的剑。
陆承渊醒时,月己西斜。
他揉了揉发酸的脖子,见柳明玥不知何时走了,案头留着张字条:“晨时我让张叔送些绿豆汤来,别饿坏了。”墨迹未干,带着股淡淡的墨香。
他推开窗,夜风吹得后颈发凉。
远处传来打更声,“五更天喽~”。
月光漫过青石板,照见墙根那株老梅树,枝桠在地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倒像极了陈里正们的脸。
“明天,就是他们的末日。”他对着月光呢喃,指节抵着案上的账册,能摸到纸页里藏着的、那些被掩盖的真相。
县衙大堂的门扉在晨雾里半开着,朱红的门环上还凝着露水。
几个衙役正搬着长条凳往里抬,凳腿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三日后的听证会,就要在这里,揭开山阴县最见不得光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