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大堂的青砖地被晨露浸得发潮,泛着一层的灰光。
陆承渊站在堂口,看最后一拨乡老踩着青石板进来,脚步声在清晨格外清晰,仿佛敲在人心上。
空气里混着泥土与香炉残灰的味道,微凉中透着一丝沉闷。
陈大年穿了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正和胡三爷在廊下说话,见他过来,拱了拱手:“陆典史早,今日这听证会可是给咱们百姓主持公道的好机会。”他说话时,喉结随着笑意轻轻跳动,声音低而稳,像是刻意压着火气。
陆承渊望着陈大年眼角堆起的笑纹,想起昨夜在旧黄册里翻出的东三村田契,那上面的红印分明比新黄册多盖了三个,墨迹却比底册浅了三分。
纸面有些泛黄,边角微微卷起,像极了被反复过的证据。
“陈里正倒是热心。”他应了一句,目光扫过胡三爷腰间的玉牌,这玉牌是山阴县士绅才有的“义仓监守”凭证,油润的翡翠在晨雾里泛着冷光,仿佛某种无声的威胁。
风掠过檐角,铜铃轻响,带着一种不祥的颤音。
大堂里的长条凳己摆成三排,最前排坐着六个村正,其中东三村的刘老实缩在角落,手指死死抓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
陆承渊走近时,靴底蹭过潮湿的青砖,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像是谁在耳边低语。
陆承渊摸了摸袖中柳明玥连夜抄的田亩对照表,纸角被汗水洇出个小皱,像块烧糊的锅巴,带着温热的触感。
他低头看了眼袖口露出的一角纸边,心中一紧。
卯时三刻,王文昭踩着点进了堂。
这位知县老爷今日穿了件半旧的青布官服,腰间的银鱼袋擦得锃亮。陆承渊知道,那是他亡母留下的遗物,每逢要撑场面便会戴上。
袋子上的银鱼在晨光中微微晃动,仿佛活着一般。
“都坐了吧。”王文昭咳嗽两声,目光在陆承渊和陈大年之间转了转,“今日只论事,不论人,有话好好说。”
陆承渊起身时,靴底在青砖上蹭出细碎的响,像是敲击在心头的鼓点。
他望着堂下几十双眼睛,突然想起昨夜柳明玥拨算珠的样子。那些被掩盖的数字,此刻正像算珠般在他脑子里叮当作响,清脆而尖锐。
“今日请诸位来,是要对一对本县的黄册与实征。”他从案上捧起个蓝布包裹,布料粗糙,边缘有些磨损,像是经过无数次翻阅与整理。
“先请柳娘子上来说说。”
堂下立刻响起窃窃私语,夹杂着茶盏磕碰的声音。
胡三爷的茶盏“当”地磕在桌上,震得杯中水泛起涟漪:“陆典史,这成何体统?让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
“胡翁且看。”陆承渊没接话,侧过身。
柳明玥从后堂转出来,月白衫子外罩着件鸦青比甲,发间只插了根银簪,腕上的银镯随着抬手动了动,在晨光里晃出一线银光,如雪片般清冷。
她怀中抱着个靛青布包,正是昨夜陆承渊见过的那个,沉甸甸的,像藏着真相的盒子。
“民妇柳氏,原是杭州绸商继室。”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像是山泉落入石臼,“亡夫在世时管过三年商税,常说‘账册是死的,人是活的’。”她打开布包,先摊开一幅绘着曲线的纸,“这是山阴县近五年秋粮实征图。诸位看,嘉靖三十七年到三十九年,曲线突然拔高,可同期的田亩黄册只增了两成。”
陈大年的手指在凳沿敲了两下,脸上还挂着笑:“柳娘子好本事,可这田亩数是各村报的,难道我东三村还能自己改黄册不成?”
“自然不能。”柳明玥又铺开另一张纸,是东三村的新旧黄册对照,“但陈里正的田契里,有三十一亩是河滩地。”她指尖点在“永不堪耕”西个字上,“按《大明会典》,河滩地十年内不征粮,可这三年,东三村的河滩地都算进了熟田。”
堂下炸开一片议论,有人低声惊呼,有人摇头叹息。
刘老实突然抬起头,喉咙动了动,又赶紧埋下脸,仿佛怕被人看见。
胡三爷的玉牌晃了晃,他端起茶盏抿了口,慢悠悠道:“柳娘子说得头头是道,可这田契是十年前的旧纸,谁知道是不是被虫蛀了改了?再说……”他目光扫过陆承渊,“陆典史与柳娘子走得近,这数据怕不是偏着来的?”
陆承渊感觉后槽牙咬得发酸,牙龈一阵隐隐作痛。
他望着陈大年,这老狐狸的手指正无意识地着凳面,那是昨夜他在旧宅墙根发现的、被泥土掩盖的田界桩的形状。
“陈里正不妨说说,东三村去年秋粮交了三千六百石,可按实征册,该交的是两千一百石。”他向前一步,声音沉了些,“多出来的一千五百石,去了哪里?”
陈大年突然笑出声,笑得前仰后合,笑声刺耳,像是掩饰什么。
他猛地站起身,凳腿在青砖上划出两道白痕,“我东三村的账,轮得到个外乡娘子指手画脚?”
柳明玥的银镯又晃了晃,叮当作响,像是回应他的挑衅。
“陈里正可知,嘉靖三十七年浙江协饷宣府镇,户部记录是一万八千两?”她拨着算珠,珠子相撞,清脆如刀锋,“可宣府的军报里,只收到一万二千两。这多出来的六千两,恰好是东三村这三年多征的粮银。”
堂里静得能听见房梁上麻雀的扑棱声。
王文昭的银鱼袋突然坠下来,撞在案几上发出闷响,像是某种信号。
陈大年的脸涨得通红,脖颈上的青筋跳了两跳,突然指着柳明玥吼:“你一个寡妇,懂什么朝廷大事?莫不是被人当枪使……”
“够了!”陆承渊拍案,震得茶盏里的水溅出来,滴落在袖口,留下一道湿痕。
他望着陈大年发抖的嘴唇,想起昨夜在东三村田埂上,刘老实拽住他的袖子,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稻穗:“陆典史,那河滩地真不长庄稼……”他伸手按住柳明玥的布包,另一只手摸向案下,那里放着用油纸裹好的田亩丈量表,还有刘老实按了血指印的证词。
陈大年还在嚷嚷,胡三爷的玉牌在他眼前晃成一片绿影。
陆承渊望着堂外渐亮的天光,突然笑了。
阳光洒进堂中,照在桌案上,照亮了一角油纸包。
他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案下的油纸包,那里面的证据,正等着在陈大年的谎言里,撕开第一道裂缝。
散场时,乡老们围过来作揖。
东三村的老妇攥着他的袖子抹眼泪:“陆典史,咱们河滩地的税……”她的眼泪滚落,打湿了陆承渊的衣襟。
“三日后便有分晓。”他应着,目光扫过人群里缩成一团的户房书办,那家伙昨夜往他窗下塞了封匿名信,说“陈里正的粮栈在运河边,第三间仓房地板下有账本”。
陆承渊走出县衙大堂时,檐角的铜铃被风撞响,回音悠长。
他回头望了眼朱红大门,门额上“山阴县署”西个大字在阳光下泛着暗金。
背后传来柳明玥的脚步声,她抱着靛青布包,发间银簪闪了闪:“胡三爷的义仓,去年冬天赈济粮少了八百石。”
“我知道。”陆承渊摸了摸袖中那封匿名信,风掀起他的官袍下摆,露出靴底沾的东三村泥点,“但今日先收了陈大年这条根。”他望着远处渐起的尘烟,那是陈大年的牛车正往村公所去,“真正的麻烦,是那些藏在泥里的根须。”
第三日辰时,陆承渊坐在户房案前。
新收的田亩档案堆成小山,最上面一份是东三村的复丈记录。
蝉鸣透过窗纸传进来,嗡嗡作响,像是催促。
他翻开时,片纸从卷中滑落,那是半枚染了茶渍的账页,字迹歪歪扭扭:“嘉靖三十九年九月,解往府库粮银三千两,实缴……”纸角微微卷起,墨迹略显模糊,却依旧清晰可见。
他捏着纸角的手顿了顿,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刺耳,仿佛一声警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