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辰时的县衙户房里,陆承渊的手指在泛黄的田亩档案上划过,竹纸边缘硌得指节生疼。
案头新收的档案堆得像座小山,最上面那份东三村的复丈记录被晨露浸得微潮,他掀开时,半枚染了茶渍的账页突然滑落。正是昨日那半张“嘉靖三十九年九月解往府库粮银”的残页,墨迹在阳光下泛着褐黄,“实缴”二字后面空着的位置像道豁口,让他后颈泛起凉意。
“陈家庄?”陆承渊翻到下一份档案时,笔尖在纸页上顿住。
陈大年昨日在听证会上红着脸辞去里长之职,此刻这页新报的里长名录上,“陈继业”三个字端端正正落在“山阴县二十一都三图里长”一栏。
他捏着名录的手紧了紧,陈继业是陈大年的嫡子,上个月还跟着他爹在粮栈里搬米袋,连写状子都要找书办代笔,如何突然成了里长?
更让他寒心的是田亩数。
陆承渊抽出去年的黄册核对,陈家庄上报的“河滩薄田”还是三百二十亩,可前日他带着丈量队踩着泥点子复丈时,却明明找出了在芦苇荡里被荒草覆盖的熟田,这些藏在河汊背后的土地,随便撒把稻种都能收半石粮。
“好个退一步进两步。”陆承渊将两份档案并排放着,指节叩在“陈继业”三个字上,震得案头的墨汁溅出小星。
窗纸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刺耳,他想起昨夜在城隍庙后巷,老张头蹲在墙根啃冷炊饼,喉咙里滚着含糊的话:“陆典史要查粮栈?那陈老鬼的仓房地板下……”老张头是东三村的老户,年轻时给粮行当过脚夫,最是认死理。上个月陆承渊替东三村老妇讨回被侵吞的赈米,老张头蹲在衙门口守了三天,说“要给青天大老爷当条狗”。
陆承渊扯过一张素笺,蘸着浓墨写了几行字,折成小卷塞进竹筒。
他唤来门外当值的皂隶:“去后巷找老张头,让他拿这令牌去运河边陈记粮栈,说‘查近三个月税银流水’。”皂隶应了一声要走,陆承渊又补了句:“让他穿旧青布衫,别露官身。”皂隶点头时,他瞥见对方后颈的汗湿,突然想起昨日公堂上胡三爷袖中晃过的翡翠扳指。那颜色,倒像极了陈家庄河汊里的青苔。
日头移到正顶时,公堂外的铜锣响了。
陆承渊抱着档案跨进堂门,就见王文昭坐在公案后,官袍下的靴尖不耐烦地叩着砖缝。
往日总堆着笑的知县今日板着脸,案头的惊堂木被拍得震天响:“陆承渊!”
这声断喝惊得堂下书办们齐齐缩脖子。
陆承渊站定,看见王文昭鬓角的汗顺着耳坠子往下淌。山阴县七月的日头虽毒,可公堂里早早支起了竹帘,哪至于热成这样?
“你不过一介典史,怎敢插手里长人选?”王文昭抓起案上的里长名录甩过来,竹纸拍在陆承渊脚边,“里长由乡老公举,是祖制!你倒好,带着丈量队满村跑,搅得西乡不得安宁!”
陆承渊弯腰拾起名录,指尖触到王文昭甩过来时蹭上的茶渍,他发现这茶渍和那半枚账页上的茶渍一个颜色。
他抬眼时,正撞进王文昭发红的眼底,那里面有焦虑,有隐怒,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大人,”陆承渊将名录轻轻放回案头,声音放得和缓,“陈继业代父为里长,可田亩数与往年无异。东三村的老妇前日还跪在衙门口,说河滩地‘种不出三升粮’,可昨日复丈时,那片地分明……”
“够了!”王文昭突然拍案,惊堂木裂成两半,“你当这县衙是你家书房?什么都要查,什么都要管!”他喘着粗气,目光扫过堂下缩成一团的户房书办,又迅速移开,“退堂!”
皂隶敲响退堂鼓时,陆承渊望着王文昭踉跄的背影,看见他官袍后襟沾着块灰,像是急着出门时撞了墙。
堂外的风卷着热浪扑进来,吹得公案上的文书哗哗响,陆承渊瞥见最底下那份,是上个月绍兴府发来的“清丈田亩限期”,朱笔批着“严办”二字,墨迹还新鲜。
“陆典史。”
柳明玥的声音从后堂传来,带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陆承渊转身,见她站在廊下,靛青布衫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发间银簪闪了闪。
她左右望了望,拽着他往偏厅走,袖中帕子绞得发皱:“今日早间,我去西街布庄换线,听见几个书办在茶棚里嚼舌根。”她压低声音,“说‘山阴县最近查得太狠,有人要掀桌子’。”
陆承渊望着她鬓角被汗水黏住的碎发,突然想起昨日在户房,柳明玥指着胡三爷的义仓账册说“赈济粮少了八百石”时,眼底也是这样的焦灼。
他刚要开口,后堂传来皂隶喊“陆典史,老张头求见”的声音。
柳明玥松开他的袖子,帕子上浸了一圈汗印:“你且去,我……”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公堂门口晃动的人影,“你且记着,有些事,查得太明白,扎的不是别人的脚。”
陆承渊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靛青布衫融入廊下的阴影里。
后堂传来老张头的咳嗽声,带着股子酒气,定是他怕引人注意,在茶棚里灌了两碗黄酒遮味。
陆承渊摸了摸袖中那半枚账页,指腹触到纸角卷起的毛边,像根细刺扎进肉里。
堂外的蝉鸣又响了,比晌午更急,更躁。
老张头的咳嗽声混着酒气撞进后堂时,陆承渊正望着柳明玥离去的背影。
他摸了摸袖中那半枚账页,纸角的毛边刺得指尖生疼,这疼倒比公堂上王文昭的斥骂更清醒。
“典史爷。”老张头踉跄着跨进门,腰间的竹筒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那陈记粮栈的流水……”他压低声音,酒气喷在陆承渊脸上,“小的瞅见账房先生往夹墙里塞了个木匣子,封条上盖着‘陈’字印。”
陆承渊的手指在桌沿敲了两下。
陈记粮栈是陈大年的产业,这印子倒不稀奇,稀奇的是老张头说“塞夹墙”。陆承渊推断,这应该就是那见不得光的账。
他刚要细问,窗外突然掠过一片云影,将案头烛火压得忽明忽暗。
柳明玥的声音从廊下传来,比方才更急。
陆承渊抬头,见她正扒着门框往里瞧,发簪歪了半寸,靛青布衫下摆沾着泥点,像是从后巷抄近路赶来的。
“明玥?”陆承渊示意老张头退下,转身时撞翻了茶盏,“可是出了什么事?”
柳明玥反手关上门,门闩扣上的声响惊得梁上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她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帕,帕子中央洇着块朱红,上面是府库的封泥印:“我今日去府库查去年赈米的底册,门子说‘周师爷交代了,无知县手令不得查’。”她指尖绞着帕子,“周怀安……他在针对我。”
陆承渊的后颈又泛起凉意。
周怀安是王文昭最信任的幕僚,管着县衙的印信和文书,前日公堂上王文昭甩来的里长名录,边角的茶渍与那半枚残页如出一辙。难道王文昭的反常,竟是受了周怀安的撺掇?
“你昨日查义仓账册时,可有人看见?”他问。
柳明玥点头:“胡三爷的管事跟着,我翻到第八本时,他突然说‘日头毒,娘子该回了’。”她顿了顿,“后来我去茶棚歇脚,听见两个差役说‘查得太狠,要遭反噬’。”
反噬!
陆承渊想起公堂上王文昭发红的眼底,想起陈继业顶替里长的名录,想起老张头说的夹墙木匣。看来,这潭水远比他想的要深的多。
他握住柳明玥绞得发皱的帕子,触感像浸了水的棉:“明日起,你莫要再抛头露面。查账的事,我另想办法。”
柳明玥抬头,目光撞进他眼底的暗涌。
她忽然笑了,笑得比檐角铜铃还轻:“我原是个寡妇,能帮上你,己是侥幸。”她抽回手,指腹擦过他袖上的墨渍,“你且当心,我总觉得……”
“我晓得。”陆承渊打断她。
他听见前院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戌时三刻了。
柳明玥走后,陆承渊在书房坐到二更。
案头堆着东三村的复丈图,墨线在烛火下泛着青灰,像道未愈的伤口。
他翻出陈家庄的黄册,“河滩薄田”西个字被他用朱砂圈了又圈,红得刺眼。
“该走了。”他揉了揉发酸的眉心,将图册收进木匣。
刚要吹灭烛火,瓦当上突然传来细碎的响动,这声响像是夜猫子踩过,但更轻,更沉。
陆承渊的呼吸顿住。
他抄起案头的镇纸,反手按在腰间短刀的柄上。
那响动又起,从东厢挪到后窗,然后......。
“咚!”
黑影破窗而入,带起的风扑灭了烛火。
陆承渊本能地往旁一滚,听见刀刃划破空气的锐响擦着耳际掠过。
他撞翻了茶案,瓷片扎进手背,却借着这股力道翻起身,短刀“铮”地出鞘。
“什么人?”他低喝,眼睛逐渐适应黑暗。
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见刺客蒙着黑布,手中刀身泛着冷光,那是把雁翎刀,刀鞘上缠着褪色的红布,像极了沿海卫所兵丁的佩刀。
刺客不答,挥刀再扑。
陆承渊侧身避开,短刀横削对方手腕。
刺客吃痛,刀势稍缓,陆承渊趁机欺身上前,用刀背猛击其肘弯。
刺客闷哼一声,刀当啷落地。
他转身欲逃,陆承渊抓住其衣襟,却被对方反手一推,撞在墙上。
“想走?”陆承渊抹了把脸上的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有胆就留下名号!”
刺客突然发力,从腰间摸出个铁蒺藜砸向地面。
陆承渊眯眼避开,再睁眼时,刺客己翻上屋檐,只留下半截被扯下的布巾,飘落在他脚边。
“追!”陆承渊冲出门,却见前院值夜的皂隶正揉着眼睛跑过来,“方才什么动静?”
“有刺客。”陆承渊扯过布巾,借着月光查看,布角绣着朵褪色的莲花,莲花下压着个“陈”字。
他想起陈大年的粮栈门楣上,正雕着莲花抱“陈”的图案。
“去陈家庄。”他对皂隶道,“找里长陈继业,说我要见他爹。”
皂隶应了一声跑开。
陆承渊回到书房,将布巾塞进木匣底层,与半枚残页并排。
月光透过破窗照在案上,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陈大年昨日才辞了里长,今日就派刺客,难道他早有准备?
更夫的梆子声又响了,这次是三更。
陆承渊摸了摸手背上的伤口,血己经止住,结了层暗褐的痂。
他想起柳明玥说的“反噬”,想起王文昭鬓角的汗,想起胡三爷袖中的翡翠扳指......这一切,怕都连着一根线,那这线头又是攥在谁的手里?
“典史爷。”老张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股子惊惶,“陈家庄的老户说,陈大年的长子陈继宗,三年前在粮栈当护院,左手上有条刀疤……”
陆承渊的手指在布巾上顿住。
他记得方才与刺客交手时,对方左手腕处有块凸起的疤痕,像条扭曲的蜈蚣。
“看来陈大年没打算善罢甘休。”他低声道,将布巾重新包好,“去把王捕头叫来,让他带人守在柳娘子院外。”
老张头应了,转身要走,又被陆承渊叫住:“明日去买两斤桂花糖,送西街布庄的孙娘子。就说……就说陆典史谢她昨日借的顶针。”
老张头愣了愣,突然咧嘴笑了:“小的明白,这是要给柳娘子打掩护呢。”
陆承渊没说话。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想起柳明玥说的“查得太明白,扎的不是别人的脚”。或许,他该换个法子了。
“老张。”他转身时,晨光正爬上案头的黄册,“去备顶青霓小轿,明日辰时,我要去胡三爷的醉月楼吃早茶。”
老张头眼睛一亮:“小的这就去备马。”
陆承渊望着他跑远的背影,手指轻轻敲着木匣。
匣底的布巾与残页,像两块砝码,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
窗外的蝉鸣又响了,比昨日更急,更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