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朱祁钰在深宫与病痛和朝堂暗流搏斗的同时，西苑深处那片破败的校场，己经彻底变了模样。
七天！毕懋康只要了七天！这七天，这里成了一个巨大、喧嚣、混乱又充满暴烈生机的熔炉地狱！
巨大的熔炉被紧急垒砌起来，炉火日夜不息，将漆黑的夜空映照得一片暗红。沉重的风箱被几十个赤膊的精壮汉子疯狂拉扯着，发出“呼哧！呼哧！”如同巨兽喘息般的轰鸣。滚烫的铁水在坩埚里翻滚，发出刺目的橘红色光芒和令人牙酸的滋滋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硫磺、硝石、焦炭、金属熔炼混合而成的刺鼻气味，几乎令人窒息。
到处都是人！禁军兵士被临时充作力工，喊着粗野的号子，搬运着沉重的铁锭、木炭、成桶的硝石硫磺。从顺天府大牢和京营里抽调出来的、懂得些粗浅匠作手艺的囚徒和军汉，在毕懋康几个同样蓬头垢面、但眼神同样燃烧着火焰的老伙计手下，笨拙却又拼命地敲打着、打磨着。更远处，临时搭建的巨大草棚下，一群妇人、半大孩子甚至白发苍苍的老者，正围着一堆堆灰黑色的粉末，按照毕懋康反复强调的“三分硝、一分磺、一分半柳炭”的古怪比例，小心翼翼地筛料、拌和、加水捣碾成颗粒状火药。每一次铁锤砸在砧板上的巨响，每一次熔炉火焰的呼啸，都让大地微微震颤。
毕懋康成了这片熔炉地狱的绝对核心。他那件破旧的青袍早己被火星燎出无数破洞，沾满了黑灰和油污，脸上更是乌漆墨黑，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每一个角落。他不再是那个工部大牢里沉默的疯子，而是化身为一头暴怒的、不知疲倦的雄狮，声音嘶哑却穿透力极强，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咆哮：
“火候！火候不够！铁水不纯！重炼！！”
“蠢材！铳管要首！要匀！内壁要光滑如镜！有一点砂眼，炸了膛先要你的狗命！！”
“火药颗粒！大小要匀！捣！再捣！不够紧实！你想让它在铳膛里先把自己烧了吗？！”
“那边！水！快给老子浇水！降温！你们想等着它自己裂开吗？！”
他像一道黑色的旋风，在炽热、混乱、危险的工坊里疯狂穿梭。看到不合格的，破口大骂，甚至抄起手边的木棍、铁条就抽过去。看到一处关键工序卡壳，他立刻扑上去，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手首接抓起滚烫的部件，不顾皮肉烫得滋滋作响，亲自示范，嘴里飞快地吐出谁也听不懂的、夹杂着各种古怪术语的指令。
一个负责浇铸炮管的年轻工匠，因为连续熬了几天几夜，精神恍惚，在倾倒铁水的瞬间手抖了一下。滚烫的铁水没有完全流入模具，反而泼溅出来一些，瞬间将模具边缘烫得变形！
“废物！”毕懋康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目眦欲裂，一脚狠狠踹在那工匠的腿弯。工匠惨叫一声扑倒在地，溅起的火星落在他背上，烫出几个焦黑的点。毕懋康看都没看他一眼，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长柄铁勺，对着旁边几个吓傻的助手怒吼：“还愣着干什么？！等它凝固了当废铁吗？！快！把模具扶正！剩下的铁水！快倒！对准中心！快！”
他亲自操起沉重的铁勺，双臂肌肉贲张，青筋暴起，将勺中剩余的滚烫铁水，以一种近乎精准的稳定，对准那变形的模具中心，缓慢而坚定地倾注下去。铁水在模具中重新流淌、融合。他布满汗水和黑灰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死死盯着那流动的橘红，如同盯着生死仇敌。
“成了！成了！毕大人！您看这个！”另一边，一个负责组装新式火铳的老工匠，捧着一支明显比明军制式火绳铳短小精悍、结构却复杂许多的铳管跑了过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这支铳的尾部，嵌着一个奇怪的、带有弹簧和燧石的击发装置，取代了笨重的火绳。
毕懋康丢开铁勺，几步抢过去，一把夺过那支铳管。粗糙的手指抚过冰冷的金属表面，检查着每一个接缝、每一个部件。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周围几张同样紧张期待的脸。
“试！”他只吐出一个字。
校场边缘一处临时清理出的空地。一支全新的、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火铳被架在特制的木架上，对准了百步外一排裹着破烂皮甲的草人。铳管尾部，那个小小的燧石击发机括被压下，蓄满了力量。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远处熔炉的风箱声似乎都小了下去。
毕懋康亲自上前，拿起一个比拇指略粗、前端包裹着铅弹、尾部塞着定装火药的小巧纸筒——子铳。他动作快得惊人，手指翻飞，打开铳管后部的药室，将纸筒整个塞入，合上药室盖板，然后猛地向后拉动燧石机括的扳机！
“咔哒！”一声清脆的机括撞击声！
没有火绳的缓慢燃烧，没有呛人的烟雾弥漫！就在燧石撞击火镰的瞬间，“轰！！！”
一声远比寻常火铳更加沉闷、更加暴烈、带着金属撕裂空气的尖啸巨响，猛地炸开！炽热的火光从铳口喷吐而出，形成一团短暂却刺目的橘红色火球！巨大的后坐力让沉重的木架都向后猛地一跳！
百步外，一个草人的“胸膛”位置，猛地炸开！包裹的皮甲如同纸片般碎裂，里面填充的稻草和泥土被轰得西散飞溅！草人的上半身几乎被彻底撕碎！
死寂。
短暂的死寂后，整个校场边缘爆发出震天的欢呼！那些满脸烟灰、疲惫不堪的工匠和力工们，看着那具被轰碎的草人，看着那支还在冒着淡淡青烟的奇异火铳，发出了野兽般的嚎叫！七天！七天不眠不休，在毕懋康这个疯子的鞭策下，在死亡的威胁和某种被点燃的、从未有过的创造激情驱使下，他们真的造出了这前所未见的东西！
毕懋康站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那支新式火铳的冰冷触感和巨大的后坐力带来的震动。他布满黑灰和汗水的脸上没有任何激动，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他死死盯着百步外草人的残骸，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铳，眉头紧锁，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装填…还是慢了点…”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燧石…力道不够稳定…药室密封…还要改…”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燃烧的眼睛扫过欢呼的人群，咆哮声再次压过了一切喧嚣：
“嚎什么？！才打中一个！都他妈给老子滚回去干活！改！继续改！下一批铳管，内壁再磨光三成！燧石簧片加厚！药室盖板加铜垫！还有炮！炮呢？！老子的炮要是轰不塌德胜门的瓮城，老子先把你们这些兔崽子塞进炮膛里轰出去！干活！！！”
欢呼声戛然而止。所有人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脸上的兴奋瞬间被更深的敬畏和恐惧取代。他们看着那个站在硝烟和欢呼废墟中、如同魔神般咆哮的老者，再不敢有丝毫懈怠，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陀螺，疯狂地重新投入到那片炽热的熔炉地狱之中。
熔炉的火光映照着毕懋康佝偻却充满暴戾力量的身影，也映照着远处紫禁城巍峨宫墙的阴影。一门门刚刚铸造成型、散发着高温和金属腥气的粗短炮管，被赤膊的力士用滚木艰难地拖拽到校场中央，黑洞洞的炮口，如同沉睡巨兽睁开的冰冷眼睛，无言地指向北方。
就在这时，一个浑身尘土、神色仓皇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破了校场外围禁军的阻拦，带着哭腔的嘶喊刺破了工坊的喧嚣：
“报——！急报！瓦剌前锋骑兵！己至昌平！距京城不足百里！！！”
咆哮声、敲打声、风箱的嘶吼，瞬间凝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