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阴雨，像一层灰暗粘稠的油布，死死捂住了瓷镇。雨水冲刷着泥泞的山道，汇成浑浊的黄汤，流向低洼处那片破败的窑场废墟。林瓷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每一步都陷在冰冷的泥泞里，留下深坑，又被雨水迅速填满。他刚从镇外一处废弃多年的小矿坑回来，那里曾出产过劣质的铁矿石砂，如今只剩些混杂着碎石的贫瘠矿渣。他徒劳地翻找了大半天，只带回小半袋湿漉漉、颜色驳杂的砂土，勉强算是“釉料”。
破窑的轮廓在雨幕中愈发模糊，像一头蜷缩在泥水里的受伤巨兽。推开吱呀作响、几乎要散架的破木板门，一股混杂着霉味、劣质炭火余烬和沉重药味的浊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昏暗的光线下，土炕上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般的呛咳，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
“娘……”林瓷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他放下那袋沉重的矿砂，快步走到炕边。母亲侧躺着，蜷缩在单薄的破被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她的脸深陷在阴影里，只有偶尔剧烈的咳嗽牵动身体时，才能看到颧骨高耸的轮廓和紧闭双眼上痛苦皱起的纹路。土灶冰冷，灶膛里只有几缕湿柴的潮气。林瓷的心猛地一沉，几步跨到角落，掀开米缸的破盖子——缸底空空如也，只有几粒米屑粘在粗糙的缸壁上，嘲笑着他的绝望。冰冷的藤蔓瞬间绞紧了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
枇杷膏！上次老郎中开的药，说能润肺止咳……林瓷猛地转身，抓起墙角一顶漏雨的破斗笠扣在头上，再次冲入瓢泼大雨中。
镇上的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行人寥寥无几。唯一还开着门的是“济生堂”小药铺，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林瓷推门进去，一股混合着药材和陈年木柜的气味涌来。柜台后，干瘦的王掌柜正拨弄着算盘，眼皮都没抬。
“王掌柜……”林瓷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带着恳求，“我娘咳得厉害，实在撑不住了……求您，能不能再赊点枇杷膏？就这一次，等窑里……”
“赊？”王掌柜终于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像两颗冰冷的玻璃弹子，上下打量着浑身湿透、泥点斑驳的林瓷，嘴角扯出一个刻薄的弧度，“林小子，不是我说你。你娘那病根儿，肺痨！那是穷病，也是命！镇上谁不知道？前前后后欠了多少了？真金白银都续不上的命，你拿什么赊？拿你那破窑里烧出来的次品陶罐？还是……”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恶毒的揣测，“拿你娘咳出来的血沫子抵账？”
雨水顺着破斗笠的边缘淌进林瓷的脖颈，冰冷刺骨，却远不及掌柜话语里的寒意。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又无力地松开。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王掌柜冷哼一声，低下头继续拨弄算盘，算珠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药铺里格外刺耳。
林瓷转身，沉默地走进雨幕。雨更大了，砸在青石板上噼啪作响。他不想立刻回到那个充满绝望的破窑，下意识地拐进了一条废弃多年的古巷。巷子狭窄幽深，两侧是倾颓的土墙和长满苔藓的残垣断壁。脚下的青石板湿滑异常，覆盖着厚厚的、幽绿得发黑的苔藓，踩上去软腻无声。雨水顺着墙缝流淌，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潮湿霉烂气味。
然而，就在这腐朽的气息中，一丝若有似无的异样气味钻入林瓷的鼻腔。那是一种……海腥气？带着咸湿和微咸的凉意。但这气味又极其复杂，被另一种更沉郁、更奇异的木质调包裹着，类似陈年的沉香，却又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金属般的冷冽。这气味与阴雨潮湿的瓷镇格格不入。
林瓷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警惕地看向巷子深处。雨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尽头一座半倾颓的石牌坊的巨大阴影。就在那牌坊下，一个颀长的身影如同从阴影中凝结出来，突兀地静立在那里。
那人身着深赭色的窄袖交领长袍，质地看起来异常挺括，雨水落在上面竟不浸润，只留下深色的水痕便迅速滑落。外面罩着一件玄黑色的、泛着油光的半臂短衣（油绸）。脚下一双厚底的皮质靴子，沾满了泥水，却显得异常结实。最诡异的是，密集的雨线落向他头顶时，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自动向两旁滑落，在他周身形成一圈朦胧的雨帘真空。
他微微低着头，正专注地把玩着手中一个巴掌大的青铜物件。那物件造型古朴繁复，似罗盘又似某种星象仪，在昏暗的光线下，表面蚀刻的纹路流转着幽微的、非金非玉的冷光。正是沈沧。
他似乎察觉到林瓷的目光，缓缓抬起头。
雨幕仿佛不存在。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却带着穿透性的力量，瞬间锁定了林瓷。那目光锐利如实质，无视了林瓷褴褛的衣衫和满身的泥泞，精准地落在他因抬手扶斗笠而微微露出的右手腕上——那里，衣袖半遮半掩下，一道淡红色的、如同上好瓷器上冰裂纹般的奇异印记，若隐若现。
沈沧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那弧度极其短暂，难以捉摸，既非善意也非恶意，更像是一种……确认猎物般的了然。一股无形的、冰冷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林瓷淹没，扼住了他的呼吸。雨声、风声、心跳声，在那一刻都消失了，只剩下巷子尽头那双穿透雨幕的眼睛，和手腕上那道印记传来的、一丝若有似无的冰凉悸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