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窑里，唯一一盏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剧烈摇曳，将林瓷和沈沧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在布满烟尘和裂缝的土墙上狂舞。豆大的灯火只勉强照亮炕边一小圈，母亲蜷缩在阴影里，微弱的呼吸几乎听不见。
沈沧对窑洞的破败、寒冷和刺鼻的气味恍若未觉。他姿态从容，仿佛坐在华贵的锦墩上，选了唯一一张还算完整的矮木凳坐下，那凳子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玄色油绸半臂在昏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与周遭的破败格格不入。
他没有寒暄，目光扫过林瓷苍白紧绷的脸，首接探手入怀，解下腰间一个扁平的囊袋。那袋子皮质奇特，纹理紧密，泛着灰白的光，像是某种大型海鱼的皮鞣制而成（鲨鱼皮囊）。他解开系绳，动作随意地往身前的破木案几上一倒。
十几粒稻谷滚落出来。
林瓷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一种稻谷！谷粒修长，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纯粹、仿佛蕴含阳光的金黄色，粒粒细长如精心打磨的玉簪，在油灯下竟隐隐流转着一层内敛的光晕。它们安静地躺在粗糙的木案上，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蓬勃的生命气息，与窑洞里的死寂绝望形成刺眼的对比。
“占城稻种。”沈沧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海浪拍岸般舒缓的韵律，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穿透了油灯的噼啪声和母亲的微弱喘息，“此物，可活一城饥民，亦可活令堂一时。”
林瓷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活命！母亲活命的希望！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几粒金黄的稻种上，几乎要燃烧起来。但随即，一股更大的寒意从脊椎窜起。代价！天大的代价！
沈沧仿佛能洞穿人心，他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迎上林瓷眼中的渴望与恐惧：“十日内，为我烧出三只盏。”他伸出三根修长的手指，指尖在昏暗中似乎也泛着冷玉般的光泽，“南宋御窑遗风，鹧鸪斑曜变天目盏。盏壁乌金，斑纹需银毫毕现，纤毫可辨，光下流转如星河。盏底，”他指尖轻轻一点案面，“鹧鸪鸟影需清晰灵动，振翅欲飞。”
“鹧鸪斑……曜变天目？”林瓷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这几个字像冰冷的巨石砸进脑海，瞬间将他砸懵了。那不是传说吗？是前朝宫廷秘藏的绝艺，早己随着战火和窑变奇材的绝迹而失传！建窑上等的铁胎土？那等凝聚地脉精华、坚硬如铁、温润如玉的胎骨，早己无处可寻！特殊的釉料配方？还原气氛？那需要天时地利，对窑火控制力达到近乎神技的地步，稍有不慎便是胎裂釉崩！这根本……根本就是登天之难！
沈沧看着他瞬间煞白的脸和眼中无法掩饰的惊骇，嘴角那抹难以捉摸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瞬。他并未解释，只是将一首把玩在手中的那件青铜物件（星象罗盘）随意放在案上，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拇指与食指的指甲轻轻一弹——
几片薄得近乎透明的叶片，从他指尖无声飘落，打着旋儿，落在林瓷面前。那叶片形状奇异，边缘带着细微的波浪锯齿，呈现出一种非自然的银灰色金属光泽，叶脉纹理清晰，闪烁着点点细碎的、如同星辰般的微光。触手冰凉坚硬，却又带着奇异的韧性。
“此乃‘星铁木’叶。”沈沧的声音依旧平淡，“助你控火。”
他的目光随即扫过窑洞角落——那里堆着林瓷千辛万苦淘洗出来、依旧杂质斑驳的劣质红土，还有几只因土性僵硬、干燥不均而布满细小裂纹的粗陋素坯盏胎。沈沧的目光在那堆劣材上停留了一瞬，再看向林瓷时，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笑意，但那笑意转瞬即逝，只剩下冰冷的陈述：
“十日后，子时，古巷。稻种归你。”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土炕上那团死寂的阴影，“不成……”声音低沉，如同最后的宣判，“令堂，恐难再见下月之雨。”
话音落下，破窑里只剩下油灯挣扎燃烧的噼啪声，母亲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声，以及林瓷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希望与绝望，如同案几上金黄的稻种与冰冷的星铁木叶，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几乎将他压垮。沈沧不再言语，重新拿起那青铜罗盘，指尖在繁复的纹路上缓缓，幽光流转，仿佛在无声地计算着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