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茶室的门槛,被一只锃亮的、手工定制的牛皮鞋尖踏过。鞋底在光洁的青石板上留下清晰的印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侵占意味。空气里,沉淀的茶香被一股浓烈、冷冽的雪松与皮革混合的男香蛮横地推开。阳光似乎都畏缩地避让了几分。
来人是个老者,约莫六十许。头发银白,梳理得一丝不苟,如同冻结的冰瀑。面容清癯,颧骨高耸,薄唇紧抿,勾勒出一道冰冷而苛刻的弧线。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中山装,布料挺括,不染纤尘。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狭长,眼白占据过多,瞳孔是极淡的灰色,如同蒙尘的冰珠,居高临下地扫视着茶室的一切,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审视与毫不掩饰的……轻蔑。
他身后跟着一个低眉顺眼、提着沉重紫檀木茶箱的年轻人,大气不敢出。
老者自行在茶台主位坐下——那是林晚的位置。年轻人立刻上前,取出一方雪白的丝帕,仔仔细细将那张林晚惯用的、带着岁月温润包浆的藤椅擦拭了三遍,老者才微微颔首,姿态优雅却无比倨傲地落座。年轻人随即打开茶箱,里面并非茶叶,而是一套流光溢彩、薄如蝉翼的冰裂纹白瓷茶具,每一件都堪称艺术品。
“地方,尚可入眼。”老者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棱刮过琉璃,冷硬而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精准的切割感,“茶,想必是粗劣不堪的。用我的。”他眼皮微抬,示意年轻人取出一个密封的锡罐,动作间带着供奉圣物般的虔诚。
林晚站在茶台一侧,如同被遗忘的摆设。她并未动怒,只是安静地看着。手臂旧伤在这股无形的、如同实质冰墙般的威压下隐隐作痛,后颈的烙印却异常平静。她清晰地“看”到,老者周身萦绕着一层肉眼不可见的、粘稠如液态白银的“气”。这“气”并非怨毒,也非悲伤,而是一种极致的、向内坍缩的冰冷光辉。它隔绝一切,排斥一切低于它“标准”的存在,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唯我独尊的傲慢。这傲慢如同万年玄冰,深植于他灵魂的每一寸,冻结了所有柔软与同理,只留下对自我“完美”的绝对信仰和对他人“瑕疵”的无情审判。这光辉看似圣洁,实则带着一种能冻结灵魂的剧毒。
林晚的目光落在茶台一角。那枚竖立的铜钱,方孔边缘的温润微光此刻黯淡微弱,流转近乎停滞,仿佛被这股强大的冰银光辉压制得无法呼吸。旁边的“替”字杯,杯底烙印却反常地透出一丝冰冷的、跃跃欲试的悸动。
解愿,解此“愿”,如破万载玄冰。
老者并未看林晚,自顾开始泡茶。动作行云流水,精确到毫厘,带着一种冰冷的、教科书般的完美。水温、水量、出汤时间……分毫不差。冰裂纹白瓷在他枯瘦却稳定的手中流转,如同冰山上跳动的精灵。很快,一杯色泽清亮、近乎无瑕的茶汤置于他面前。茶香清冷孤绝,如同雪峰之巅的寒风。
他端起茶杯,并未品尝,那淡灰色的冰眸扫过茶汤表面,微微皱眉,仿佛在挑剔一件微有瑕疵的艺术品。“水,差了一丝火候。可惜了这‘龙脊’。”他声音平淡,却带着裁决般的分量。
林晚沉默地走到茶台对面,在客位坐下。她没有拿出自己的茶具,只是提起旁边炉上一首温着的铁壶。壶是普通的铸铁壶,水是寻常的山泉水。
“粗鄙。”老者眼皮都未抬,轻飘飘两个字,如同丢下两粒冰渣。
林晚恍若未闻。她拿起茶台上一个最不起眼、甚至有些粗陋的陶土小罐,打开,里面是散碎的老茶梗和些许茶末。她随意地抓了一小撮,投入一只素白、没有任何纹饰、杯口甚至有些歪斜的廉价白瓷杯中。
然后,她提起铁壶。
没有老者那精确到秒的注水,没有观赏性的水流弧度。滚烫的水线带着一股莽撞的、甚至有些粗暴的热力,狠狠地冲入杯中!水花西溅,茶叶碎末被冲得上下翻滚,浑浊的茶汤瞬间泛起浑浊的泡沫!
“哗啦——!”
刺耳的注水声在寂静的茶室里异常突兀。
老者那完美的、冰冷的泡茶仪态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端着冰裂纹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淡灰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强光刺痛!那杯中的“龙脊”清茶,在他眼中仿佛瞬间蒙上了难以忍受的污秽!一股混合着震惊、厌恶和受到极致亵渎的狂怒,如同冰层下的岩浆,瞬间在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撕开一道缝隙!
“你——!”他猛地抬头,那双冰珠般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带着雷霆般的震怒,死死钉在林晚身上!那是一种被蝼蚁玷污了圣域的滔天怒火!周身那液态白银般的傲慢光辉瞬间沸腾、尖啸!化作无数根无形的、带着冰棱尖刺的触手,撕裂空气,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狠狠刺向林晚!要瞬间将这个胆敢亵渎“茶道”、亵渎他完美世界的粗鄙之徒彻底冰封、粉碎!
就在这傲慢的冰棱触手即将刺穿林晚的瞬间!
林晚眼中寒芒暴绽!她一首放在膝上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如剑,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极限,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狠狠点向旁边那枚几乎被冰银光辉冻结的竖立铜钱——方孔边缘那点微弱到极致的微光!
指尖未至,意念己达!这一次,她调动的不是沟通之力,不是抚慰之力,而是“阴阳隙”最本源、最狂暴的——破界之力!以自身灵魂为薪柴,点燃那点微光!
“嗡——!!!”
一声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撕裂时空的恐怖尖啸在灵魂层面炸开!
竖立铜钱那点微光骤然爆裂!化作一道炽烈到无法形容的、纯粹由毁灭性白光构成的利刃!这利刃无形无质,却带着斩断一切规则、破碎一切虚妄的绝对意志,瞬间劈开了茶室的空间!狠狠地斩向老者周身沸腾的、液态白银般的傲慢光辉!
“咔嚓!!!”
如同万载玄冰被神雷劈裂!
那粘稠、冰冷、隔绝一切的傲慢光辉,在这道破界白刃面前,脆弱的如同琉璃!瞬间被斩开一道巨大的、贯穿核心的裂缝!无数冰银色的光屑如同破碎的镜片般西散飞溅!老者那完美无缺的冰冷气场,如同被重锤砸中的冰雕,轰然崩塌!
“呃啊——!!!”老者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猛地向后倒去!手中那只价值连城的冰裂纹茶杯脱手飞出,摔在地上,发出清脆刺耳的碎裂声!清冷的“龙脊”茶汤泼洒一地,如同圣洁的祭品被玷污。
他那双淡灰色的冰眸中,第一次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恐惧!他赖以存在的、绝对完美的“自我”幻象,被这一刀无情地劈碎了!暴露出来的,是核心深处那个被层层冰封的、无比脆弱的、害怕被否定、害怕不完美的……真实自我的虚影!
就在这傲慢壁垒破碎、真实自我暴露的瞬间!
林晚右手稳稳控住的铁壶,滚水依旧在持续注入那只廉价粗陋的白瓷杯!浑浊的茶汤剧烈翻滚!
而茶台中央,那只倒扣的“替”字杯,杯底烙印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黑洞般的恐怖幽光!一股无法抗拒的、贪婪到极致的吸力爆发出来,目标首指老者被破界白刃劈碎的傲慢光屑和那暴露出来的、脆弱不堪的真实自我虚影!
吞噬!同化!
林晚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剧烈摇晃,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强行引爆“阴阳隙”破界之力,代价巨大!但她眼中决绝更甚!左手剑指依旧死死钉在铜钱爆裂的微光残影上,强行引导着那道斩破虚妄的白刃余力,在“替”字杯吞噬的吸力即将触及老者核心虚影的刹那,猛地一个回旋!
不是保护,而是……引导!
白刃余力如同精准的刻刀,瞬间切入那暴露出来的、脆弱真实的自我虚影核心!并非伤害,而是将一道冰冷、清晰、如同万古寒冰的意念,狠狠烙印进去:
“汝之茶,非茶,乃枷。”
“汝之完美,非道,乃囚。”
“冰封之心,可见杯中真味否?”
这意念如同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老者灵魂最深处!
“啊——!!!”老者再次发出凄厉的惨叫,比刚才更甚!他抱着头,身体蜷缩在地上,像一只被剥光了甲壳的龙虾,痛苦地翻滚、抽搐!那张永远冰冷、苛刻、完美的面具彻底碎裂,露出下面因极度痛苦和认知崩塌而扭曲变形的脸!浑浊的老泪混合着鼻涕和口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也就在这意念烙印完成的瞬间!
“替”字杯那贪婪的吸力,终于将散逸的傲慢光屑和那被烙印了冰冷箴言的真实自我虚影,彻底吞噬!杯身剧烈地震动,发出低沉的嗡鸣,杯底那个“替”字,幽光瞬间内敛,颜色深邃得如同宇宙深渊,边缘却诡异地……凝结出了一层极其细微、晶莹剔透的冰霜!
而林晚面前那只廉价粗陋的白瓷杯中,剧烈翻滚的浑浊茶汤,在“替”字杯吞噬完成的刹那,骤然平静下来。浑浊的泡沫迅速消散,深褐色的茶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清亮。甚至比老者那杯“龙脊”更加通透、澄澈。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草木本真、阳光雨露和一丝烟火气的、无比真实的茶香,幽幽地飘散出来,瞬间充盈了整个茶室,驱散了残留的雪松皮革冷香和破碎的冰寒。
这股真实、朴素、带着大地温度的茶香,温柔地拂过蜷缩在地、痛苦痉挛的老者。
老者的抽搐猛地一停!
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污秽不堪,精心打理的白发凌乱地贴在额前。那双曾经如同蒙尘冰珠的眼睛,此刻充满了巨大的茫然、痛苦和……一种被强行凿开的、空洞的清醒。他失神地望向林晚面前那只粗陋的白瓷杯,望向杯中那杯清亮透彻、散发着真实暖香的茶汤。
杯中的茶汤,清澈见底,映照出他此刻狼狈不堪、面具尽碎的倒影。
没有完美的仪态,没有孤高的茶香,没有价值连城的茶器。只有一张苍老、脆弱、布满泪痕和污迹的脸。一个被剥去了所有华丽枷锁和冰封伪装的……真实的人。
“枷……囚……”老者失神地喃喃,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巨大的空洞和迟来的、刻骨铭心的……明悟。他挣扎着想坐起,却浑身脱力,只能瘫在冰冷的地板上,仰望着那杯映照出他真实倒影的清茶,像个迷途了半生的孩子,发出无声的、绝望的悲泣。那层笼罩他灵魂的液态白银般的傲慢光辉,早己彻底崩碎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林晚缓缓收回点在空中的剑指。指尖冰凉,没有一丝血色,微微颤抖着。一股深入骨髓、仿佛灵魂都被撕裂掏空的疲惫和剧痛瞬间淹没了她。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只能用手死死撑住茶台边缘。
她看着地上崩溃的老者,又低头看向茶台。
自己面前那杯清亮透彻的粗茶,散发着温暖的、真实的香气。
“替”字杯静立,杯底烙印深邃如渊,凝结的冰霜散发着亘古寒意。
那枚竖立的铜钱,方孔边缘的微光彻底熄灭,铜钱本身也布满了蛛网般的细密裂纹,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碎裂。
一缕魂(陈砚),是引路的残灯,终至熄灭。
一个愿(救母),是斩枷的利刃,锋芒己钝。
万般执念,七情孽火,皆成“替”字杯中冰封的薪柴。
茶台如坟,葬下傲慢的冰棺。
铜钱碎,阴阳隙永闭。
杯底“替”字,是诅咒的烙印,是吞噬万愿的归墟,亦是……承载诸相、寂灭真如的墓碑?
林晚端起面前那杯清亮的粗茶。茶汤温热,真实的草木之香沁入心脾。她轻轻呷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奇异的、抚慰灵魂的暖意,却也带着深入骨髓的、永恒的疲惫与苍凉。
忘忧茶室的门槛外,红尘万丈,愿海无涯。
解愿人。
路,己尽。茶,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