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忘忧”茶室蒙尘的窗棂,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林晚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深处传来的撕裂感和手臂上焦黑伤口的灼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刚刚经历的地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闷痛,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在拖着巨石。
代价。
她活下来了。陈砚的残魂在最后的明悟中放下执念,助她撕开了诅咒的牢笼,自身也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解脱。那魔器的核心被撼动,青瓷壶嘴的裂痕布满了蛛网纹,空气中如附骨之蛆般的阴寒注视彻底消散。
但这仅仅是活下来。
她缓缓抬起沉重如灌铅的手臂,指尖触碰到嘴角。那里早己没有血迹,只有一片干涸的紧绷感,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被永久地撕扯掉,留在了那片污秽的诅咒空间。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潮汐,一阵阵地冲刷着她的意识核心。那不是疲惫,而是某种……缺失。
目光落在地上。
三枚铜钱静静躺在青石板上。
一枚正面朝上,釉色温润,仿佛被清泉洗濯过,不再有幽冷死气,反而透着一丝澄澈的微光。
一枚依旧竖立着,方孔边缘那圈微光似乎更加稳定、柔和,像一枚通往未知的、平和的门户。
最后一枚倒扣铜钱的位置,只余一小撮深褐色的、散发着淡淡陈腐水腥气的齑粉,如同被岁月彻底风化的枯骨。
“代价……”林晚干裂的嘴唇无声翕动,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陈砚付出了魂飞魄散的代价,才换来她一线生机。而她呢?仅仅是身体上的伤痛和恐惧吗?
不。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扶着门板站起,脚步虚浮地挪到那张巨大的原木茶台前。狼藉的碎片和泼洒的茶汤痕迹犹在,无声诉说着昨夜的惨烈。她的目光掠过那些青瓷残骸,最终落在角落那只她曾用来默念愿望的白瓷品茗杯上。
杯子己被洗净,安静地倒扣在茶盘上。杯底,那个由茶垢凝结而成的、扭曲粘稠的“替”字,依旧顽固地烙印在洁白的瓷胎深处。只是,那字迹的边缘,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散发着怨毒的死气,反而透着一股沉甸甸的、无法回避的宿命感。
“替”。
她成了陈砚的替代品?不,不仅仅是替代。她是许愿者,是契约者。陈砚用魂飞魄散,替她支付了强行中断索命和毁坏魔器仪式的“罚金”。但契约本身呢?那杯“心愿茶”的效力呢?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她踉跄着扑到窗边的小桌旁,颤抖的手抓起那台屏幕碎裂的旧手机。屏幕亮起,刺眼的光线让她眯起眼。她几乎是屏住呼吸,点开了银行APP。
登录。
账户余额瞬间跳入眼帘。
一个庞大到足以覆盖母亲所有天价医药费、偿还所有如山债务的数字,冰冷而清晰地显示在那里。分毫不差!正是她对着那杯“心愿茶”在心中疯狂呐喊祈求的数目!
愿望……实现了。
一股寒意,比昨夜被鬼影锁喉时更甚,瞬间从林晚的脚底板窜上天灵盖,让她西肢百骸都冻得僵硬!这钱……真的存在!它不是幻觉!它就在那里!安静地躺在她的账户里,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圆满”。
这就是代价吗?用陈砚的魂飞魄散,换来的这笔沾满诅咒的金钱?
不。林晚猛地摇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刺痛强迫自己冷静。陈砚的魂飞魄散,支付的是“中断索命”和“毁坏仪式”的代价,是帮她从魔器爪牙下活命的代价。而这笔钱……这笔钱的“债”,还悬而未决!它依旧是那杯“心愿茶”的产物!是契约尚未履行的部分!
“三日之后,需付出代价。”陈砚沙哑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三日……昨夜,正是第三日!
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难道“茶仙”的索命虽被中断,契约的代价却并未消失?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附着在这笔钱上?或者……附着在她身上?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冰凉触感,如同初冬清晨的第一缕霜息,轻轻地拂过她的后颈——正是昨夜被那无形缺口茶杯“瞄准”的位置!
林晚的身体瞬间绷紧!汗毛倒竖!
她猛地回头!
身后空空如也。只有阳光中飞舞的尘埃。
是错觉吗?那冰冷的触感转瞬即逝,快得如同幻觉。
但林晚知道,那不是幻觉。那是烙印!是契约的印记!是悬在她头顶的、不知何时会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她扶着茶台边缘,剧烈地喘息,冷汗再次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地上那枚竖立着的、方孔边缘散发温润微光的铜钱。
“一线生机……在眼前……”
陈砚消散前那冰冷诡异的歌谣再次在脑海中回响。
生机……在眼前?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枚竖立的铜钱上。又缓缓移向茶台上那只烙印着“替”字的品茗杯,再看向手机屏幕上那个冰冷的巨额数字。
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谬、却又带着某种奇异合理性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骤然照亮了她混乱的思绪!
解茶中愿!
陈砚的残愿,是“钱”,是救母。她帮他看清了执念的虚妄,放下了对“钱”的执念,也间接摧毁了魔器束缚他的根基。
那她自己呢?她的愿,就是这笔“钱”!是这笔用诡异契约换来的、沾满诅咒的金钱!这笔钱救得了母亲的命,却可能将她们母女都拖入更深的、未知的深渊!
放下它!
这个念头一起,如同惊雷炸响!
不是放弃治疗母亲,而是……放弃这笔“契约之钱”本身! 切断它与“茶仙”契约的最后联系!用另一种方式,去完成“救母”这个最原始的愿望核心!
代价……或许不再是索命,而是……放弃这唾手可得的“果实”?
林晚的心脏狂跳起来。她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冰冷的数字,又看向病床上母亲在睡梦中依旧紧锁的眉头。这笔钱可以立刻解决一切,但也可能带来无法预知的灾厄。
竖立的铜钱方孔,散发着平和温润的微光,如同一个静默的启示。
她颤抖着伸出手,不是去拿手机,而是抓起了桌上那个空陶罐。然后,她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向地上那枚竖立的铜钱。
她小心翼翼地将陶罐的口,对准了那枚竖立的铜钱和旁边那枚正面朝上的铜钱,还有那一小撮深褐色的齑粉。她没有扣下去,而是轻轻地、如同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将陶罐竖立着,罩在了它们的上方。陶罐的底,稳稳地落在青石板上,将那三枚铜钱(包括齑粉)和它们周围一小片空间,笼罩在一个半封闭的、如同小型祭坛般的区域里。
隔绝。不是封印,而是……供奉着?或者说,是一种特殊的隔绝与沟通的姿态。
做完这一切,林晚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跌坐在陶罐旁边。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狂乱的心跳和灵魂深处的悸动。
然后,她睁开眼,目光清明而决绝。她拿起手机,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快速而稳定地操作着。她调出了那个巨额账户的转账界面。
收款人:本地最大的、信誉卓著的慈善医疗基金会。
金额:账户所有余额。
备注:指定用于——母亲张素芬女士的全部医疗费用及后续康复护理。
指尖悬停在“确认转账”的按钮上,微微颤抖。
放弃这笔唾手可得的巨款,将它完全交给第三方机构去执行“救母”的愿望核心。切断自己与这笔“契约之钱”的首接联系。用这种方式,去化解那杯“心愿茶”中属于她的“愿”。
这,就是她选择的“解愿”之道!是她为自己找到的,支付契约代价的方式!用放弃“果实”本身,来斩断契约的锁链!用纯粹的“愿”的达成(救母),来覆盖那被诅咒的“交易”过程!
代价……或许就是这笔钱本身的所有权和控制权。以及……未来可能需要面对的、更加艰辛的还债之路(虽然债务己清,但失去了这笔巨款,她依旧需要为生计奔波)。
一缕魂(陈砚的消散),换来了她活命的机会。
一个愿(救母),需要她用放弃“果实”的方式来化解其附着的诅咒,完成最纯粹的救赎。
“呼……”林晚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所有恐惧、污秽和重负都吐出去。她的眼神疲惫,却异常平静,带着一种卸下枷锁后的释然。
指尖,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稳稳地按了下去。
“叮。”
转账成功的提示音清脆地响起,在寂静的茶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提示音响起的瞬间!
地上那个竖立着的陶罐,猛地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嗡鸣!笼罩其下的空间里,那枚竖立的铜钱方孔边缘的温润微光骤然明亮了一下,随即如同完成了使命般,光芒内敛,彻底恢复了普通铜钱的模样。旁边那枚正面朝上的铜钱,光泽也似乎更加温润自然。而那一小撮深褐色的齑粉,无声无息地……彻底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同时,林晚后颈处那若有若无的冰凉印记感,也如同阳光下的薄霜,悄然消融,再无踪影。
茶室里,阳光似乎明亮了一些,空气中残留的陈腐水腥气和焦糊味,也仿佛被一阵无形的清风吹散了许多。那只倒扣着的白瓷杯底,那个“替”字依旧存在,但其扭曲粘稠的感觉,似乎淡去了不少,更像一个古老的、警示的烙印,而非索命的符咒。
林晚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疲惫地闭上眼。嘴角,却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活下来了。
代价,付清了。
母亲的命,保住了。
一缕魂,一个愿。
茶非茶,愿非愿。
解铃还须……系铃人。
窗外,雨过天晴。阳光终于毫无阻碍地洒满了潮湿的青石板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