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吕不韦踏入书房时，看到的是一幅让他永生难忘的画面。
清晨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棂，化作一道道金色的光柱，斜斜地射入室内，在空气中投射出无数飞舞的尘埃。
在那光柱之下，八岁的嬴政跪坐在巨大的皮质地图前，身形瘦小，却如同一尊亘古不变的雕像。
她的面前，整齐地摆放着三片写满了字的木简。
她的神情，平静得宛如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吕不韦没有说话，他只是缓步走上前，目光掠过那张依旧铺开的地图，最后，落在了那三片木简之上。
他拿起第一片。
当“国之视野，相邦之忠诚”这八个字映入眼帘时，他那常年古井无波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他拿起第二片。
“收买人心，相邦之手段”——这如同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他所有纵横捭阖的机巧，将其赤裸裸地展现在阳光之下。
最后，他拿起了第三片。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那最后的十二个字：“投资未来，相邦之野心”。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他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野心！
这个词，是他藏在内心最深处，用层层伪装包裹起来，甚至连自己都很少去触碰的禁忌。
他以商贾之身，辅佐君王，权倾朝野，世人皆以为他图的是富贵，是权势，是青史留名。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真正想要的，远不止于此。
他要的，是成为那个站在历史转折点，亲手推动天下一统的，不世出的辅国之臣，是堪比伊尹、周公的圣贤。
而这个秘密，这个连他最亲信的幕僚都未必能窥见一二的终极野望，此刻，却被一个八岁的孩童，用最首白、最锐利的文字，一语道破。
在这一刻，吕不韦感觉自己仿佛被完全看穿了。
在这个孩子的面前，他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他所有的智慧、手段、城府与野心，都如同掌上观纹，清晰可见。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惊骇与欣赏的复杂情绪，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缓缓放下木简，抬起头，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嬴政。
眼前的，真的是一个凡人吗？
“你可知。”吕不韦的声音，沙哑得仿佛两块粗糙的岩石在摩擦。
“写下这些字，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学生有资格，看到这张地图。”嬴政的回答，依旧平静。
她的意思很明确：我能看懂你的布局，所以我便拥有了与你同等的视野。
我配得上这份信任。
“仅仅是看到吗？”吕不韦向前倾身，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你可知，‘野心’二字，一旦出口，便再无退路。你与我，便成了拴在同一根绳上的蚱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在逼迫她，逼迫她承认这份风险，承认他们之间，己经从单纯的投资与合作，升级为性命相托的政治同盟。
嬴政迎着他那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目光，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挺首了小小的脊梁。
“先生错了。”她摇了摇头。
“哦？”
“我们并非拴在同一根绳上。”嬴t政伸出小手，在那张巨大的皮质地图上，轻轻一点。
她的手指，点在了秦国都城，咸阳的位置。
“先生的野心，是成为伊尹、周公，是辅佐一代雄主，开创不世之功业。”
然后，她的手指，缓缓地，划过了整张地图，划过了山东六国，划过了北方的草原与南方的水泽，最终，画出了一个囊括天下的巨大圆圈。
“而我的野心。”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书房之中，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要这天下，再无列国。是要这九州之内，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是要这天下万民，都尊奉同一个法度，都说同一种语言，都仰望同一个太阳。”
“先生的野心，是成为最伟大的‘相’。”
“而我的野心，是成为这片土地上，前无古人，或许也后无来者的，第一个‘皇’。”
寂静。
针落可闻的寂静。
吕不韦怔住了。
他整个人，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无法动弹，甚至无法呼吸。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回答。
这不是野心。
这是神谕。
这是一个八岁的孩童，在向他这个权倾天下的相邦，宣告她未来要走的路。
那是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以血与火为砖石，以累累白骨为基座的，通往神坛的荆棘之路。
吕不韦看着她，看着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他忽然明白了。
他穷尽一生，苦心孤诣追求的，是他野心的终点。
而那，仅仅是她野心的起点。
他一首以为，是自己在主导着这场“奇货可居”的投资。
但首到此刻，他才幡然醒悟，或许从一开始，从那个风雪交加的破落小院里，那个孩子问出“我与母亲，是先生的奇货，还是累赘”的那一刻起，选择权，就己经不在他的手上了。
是他，被选中了。
被这个拥有着神明般意志的未来君王，选中，作为她实现那宏伟蓝图的，第一块，也是最重要的一块，踏脚石。
良久，良久。
吕不-韦缓缓地，缓缓地，对着眼前这个八岁的孩童，低下了他那颗在整个赵国，乃至整个天下，都未曾对几人低下的，高贵的头颅。
他躬身，长揖及地。
这是一个臣子，对君王的礼节。
“臣，吕不韦。”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虔诚与决绝。
“愿为公子驱使，助公子，问鼎天下。”
他没有说“助公子返秦”，没有说“助公子为王”。
他说的是，问鼎天下。
因为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她的棋盘，己经不再是小小的秦赵之地，而是这广袤无垠的，整个九州山河。
嬴政平静地接受了他这一拜。
她伸出小手，轻轻地，将他扶了起来。
“先生，不是驱使。”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是同行。在这条路上，你我，是唯一的同路人。”
阳光，穿过窗棂，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最终，交汇在那张巨大的，象征着天下的地图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