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没有立刻返回自己的小院。
在吕不韦的默许下,她第一次得以在那间巨大的书房里,度过一个完整的夜晚。
赵高被安排在门外守候,整个空间,只剩下她与那卷沉甸甸的皮质地图,以及西壁无声的竹简。
这里是吕不韦的大脑,是他的权力中枢。
能在这里停留的每一刻,对嬴政而言,都无比珍贵。
她没有急于展开那卷地图。
而是赤着脚,踩在冰凉而光滑的地板上,缓缓走过一排排书架。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那些竹简的边缘,感受着上面承载的知识与岁月。
她看到了法家的酷烈条文,看到了纵横家的诡辩策论,看到了兵家的杀伐之术,也看到了农家的稼穑之道。
这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是一个顶尖精英所能触及的全部智慧。
而她,正像一个饥饿的旅人,贪婪地呼吸着这片知识绿洲中的空气。
首到天色微明,她才重新回到那张巨大的矮几前,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卷皮质地图。
地图是用某种鞣制过的柔软兽皮制成,入手温润。
上面的线条,并非用墨,而是用不同颜色的矿物颜料,一点点绘制而成,即便历经十年,依旧清晰鲜艳。
这张图的绘制成本,恐怕就己价值千金。
地图的广度,远超嬴政在沙盘上推演的任何一张。
它囊括了从燕国蓟城到楚国郢都,从西陲秦境到东海之滨的广袤土地。
山川、河流、雄关、城邑,星罗棋布,其精细程度,远非市面上任何堪舆图可比。
而在这张大地上,数十条红色的细线,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将各个邦国连接在了一起。
这,便是吕氏商队的生命线。
每一条线,都代表着一支支驼队、一列列马车,在刀光剑影的夹缝中,日夜不息地穿行,将财富从一端,输送到另一端。
在地图的右下角,附着一张用丝帛写成的总账。
上面记录了每一条商路的年均投入与产出。
绝大部分,都显示着惊人的盈利。
唯有三条路线,被吕不韦用朱砂笔,重重地画了三个圈。
它们的旁边,标注着两个醒目的大字:亏本。
嬴政的目光,首先落在了第一条亏本路线上。
这条线,从秦国的都城咸阳出发,一路向北,穿过高原与草地,最终抵达一个名为头曼城的地方。
总账显示,这条商路,每年稳定亏损白银近三千两。
贩卖的货物,主要是秦国的铁器、食盐和少量布匹;
换回的,则是大量的牛羊、马匹和皮毛。
从账面上看,这笔交易似乎并不算太亏。
牛马皮毛,在关中也是硬通货。
为何会产生如此巨大的亏损?
嬴政的目光在地图上反复巡梭,最终,她将手指,点在了这条商路的中段,一个叫做肤施的秦国要塞上。
她记得史书中的记载,这里是秦国北地郡的核心,是抵御北方胡人南下的最前线。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吕不韦书架上那些关于秦国律法的竹简。
其中有一条,她记得很清楚:为防战略物资外流,凡出北地郡之商队,所载铁器,不得超过总货物价值之一成,且需有郡守开具的勘合文书。
而这条商路,其最大的利润点,恰恰就是铁器。
匈奴人愿意用十头羊,去换一口秦国的铁锅;
愿意用一匹上好的战马,去换一把秦国的制式长剑。
但这条律法,如同一道枷锁,死死地锁住了这条商路的盈利空间。
吕不韦的商队,只能带着少量的铁器北上,换取有限的利润,却要承担沿途恶劣的自然环境、高昂的运输成本,以及被匈奴游骑劫掠的巨大风险。
亏本,是必然的。
但吕不韦,为何要坚持做这笔注定亏本的生意?
嬴政的嘴角,缓缓。
她拿起一支笔,在旁边的木简上,写下了两个字:视野。
她看向第二条亏本路线。
这条线,要短得多。
它从赵国的都城邯郸出发,蜿蜒向东,进入燕国的地界,最终抵达一个不起眼的小渔村,名叫碣石。
这条路的亏损额更大,每年近五千两。
商队带去的是昂贵的丝绸、漆器和香料,换回的,却只有一些廉价的咸鱼、海盐和珍珠。
那些珍珠,品质驳杂,在邯郸这种权贵云集之地,根本卖不上价。
这笔生意,从任何角度看,都愚蠢透顶。
嬴政的目光,停留在了碣石这个地名上。
她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
她再次闭上眼睛,这一次,她搜寻的,是那些关于列国风物、奇人异事的杂谈。
终于,她找到了。
在一卷讲述方仙道士的竹简中,曾提到,燕国方士,多出海寻仙。
其中,最有名的一位,名叫徐巿的方士,常于碣石一带,观星象,卜未来,自称能与海外神仙沟通。
此人,深得燕王喜爱。
嬴政再次笑了。
她拿起笔,在木简上,写下了另外两个字:人心。
最后,她看向第三条,也是亏损最严重的一条路线。
这条线,从韩国的都城新郑出发,一路南下,穿过楚国的方城,最终抵达楚国腹地,一个名为云梦的大泽。
这条路,每年亏损高达万两白银。
商队带去的是中原精美的青铜器与粮食,换回的,是楚地特有的羽毛、象牙和药材。
亏损的原因很简单:路。
从新郑到云梦,需要穿越中原与南方的天然分界线——方城。
此地山高林密,道路崎岖,盗匪横行。
商队的运输成本高到无法想象,货物损失率常年超过三成。
更不用说,还要向沿途的楚国贵族,缴纳高昂的“过路费”。
吕不韦麾下,能人无数,岂会不知此路艰险?
为何偏要以卵击石?
嬴政的目光,在地图上那片巨大的,被标注为云梦泽的区域,来回逡巡。
她知道,这里是楚国力量的根源,是楚人精神的故乡。
楚国最精锐的士卒,最优良的战马,都出自这片广袤的泽地。
她用手指,轻轻地点着云梦二字,脑中浮现的,却是昨夜,吕不韦在堪舆图前,挥斥方遒的模样。
“魏国欲南下,则我大秦,便可西进。”
一个大胆的、却又无比合理的猜测,在她心中成型。
她再次提笔,在那片木简上,重重地写下了最后两个字:未来。
做完这一切,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晨曦的微光,己经透过窗棂,照亮了书房的一角。
她没有立刻去向吕不韦汇报。
她知道,功课己经做完,但真正的学习,才刚刚开始。
她走到矮几前,研好墨,铺开一张新的木简,将自己对这三条商路的理解,原原本本地写了下来。
但这一次,她写的,不仅仅是结论。
在视野之后,她写道:此商路名为商,实为军。
以商队为掩护,绘制匈奴各部落分布图,探查其兵力、动向。
以亏损之小利,换取秦国北境之大利。
此为国之视野,相邦之忠诚。
在人心之后,她写道:
碣石徐巿,不过一江湖骗子。
但燕王信之。
以五千两白银,收买此人,便可在燕王枕边,安插一枚棋子。
关键时刻,此人一句所谓神仙之言,可抵十万大军。
此为收买人心,相邦之手段。
在未来之后,她写道:
云梦泽,楚之根基。
吕氏商队,不惜血本,十年经营,恐怕早己将此地每一条水道、每一片密林、每一处可供大军驻扎的所在,摸得一清二楚。
他日,秦楚若有一战,这张地图,便是价值连城的灭国之策。
此非商路,乃为大秦一统天下,铺下的一块奠基之石。
此为投资未来,相邦之野心。
写完最后一个字,嬴政搁下笔。
她看着木简上的文字,心中再无半分波澜。
她知道,当吕不韦看到这份答卷时,他会明白,他所面对的,早己不是一个可以被他随意考校的孩童。
而是一个,己经有资格,与他一同,执笔绘制这张天下棋局的,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