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吕不韦书房内的烛火,却亮如白昼。
三位幕僚己经离去,空气中依旧残留着他们因激动而加速的呼吸,以及堪舆图上墨迹未干的凛冽杀机。
吕不韦没有急于休息,他独自一人,缓步走到那架巨大的八扇花鸟屏风前。
“出来吧。”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屏风后,嬴政缓缓走出。
她的小脸上没有丝毫的倦意,那双眼睛在烛火的映照下,亮得惊人,仿佛两颗被精心打磨过的黑曜石,倒映着整个书房的深沉。
她默默地将手中那片空无一字的木简,放在了小几上。
“为何不写?”吕不韦问道。
“先生所言,与学生所想,别无二致。”嬴政的回答首接而坦诚。
“学生若写,不过是重复先生的真知灼见,毫无意义。”
吕不韦的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他当然知道她心中所想与自己一致,他要的,是这个态度。
不邀功,不炫耀,在巨大的功劳面前,保持着绝对的冷静与谦逊。这份心性,比她那可怕的分析能力,更让他感到满意。
“你今日,可见到了这世间最有趣的生意?”吕不韦拉过一个软垫,在嬴政面前坐下,姿态前所未有的平等。
“见到了。”嬴政点头。
“以一国之动向为货物,以天下为牌局,以万千士卒的性命为筹码。这确是世间最惊心动魄的生意。”她的语气中,没有孩童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客观分析。
“那么,你认为,这笔生意,我做得如何?”吕不...韦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这不仅仅是闲聊,而是更深层次的考校。
嬴政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她知道,她的每一个回答,都将成为吕不韦评估她未来价值的新砝码。
“先生的应对,快、准、狠,堪称完美。”她先是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将情报的价值最大化,卖给最需要它的楚国,让他们有所防备,从而拖住魏军南下的脚步。同时,以此为契机,说服咸阳西进,攻打魏国空虚的河西之地。一石三鸟,环环相扣,将一份情报的价值,榨取到了极致。”
这番话,条理清晰,逻辑严密,让吕不韦满意地点了点头。
但嬴政话锋一转:“但学生以为,这只是术的层面。”
“哦?”吕不韦的眉毛微微一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那道的层面,又当如何?”
“学生在想,我们为何要将情报卖给楚国?”嬴政提出了一个看似愚蠢的问题。
“自然是让他们去消耗魏国的力量,为我大秦的西进,创造最好的时机。”吕不韦理所当然地回答。
“可楚国,同样是我大秦未来的敌人。”嬴政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今日我们助楚,便是为他日我大秦南下,多添了一份阻力。楚国多一份防备,魏国便少一份损失。我们看似一石三鸟,实则也是在资助未来的对手,削弱了未来的战果。”
吕不韦脸上的笑容,缓缓凝固了。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
在他的世界里,合纵连横,利用一国去打击另一国,是天经地义的纵横之术。
今日的盟友,便是明日的敌人,一切都以眼前的利益最大化为准则。
但嬴政提出的,是一种超越了时代的,更加宏观的战略思维。
她考虑的,不是一场战役,一次外交的得失,而是“天下一统”这个终极目标的总成本。
“那依你之见,当如何?”吕不韦的声音不自觉地变得有些沙哑。
“什么都不做。”嬴政给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答案。
“让魏国这把利刃,狠狠地插进楚国的胸膛。让他们两败俱伤,在淮北的泥沼里流尽最后一滴血。我大秦,则趁机拿下整个河西,稳固关中。待他们两败俱伤之后,再视情况,或东出函谷,或南下宛城,占据绝对的主动。”
她伸出小手,在巨大的堪舆图上,做了一个从西向东,再挥师南下的巨大钳形攻势。
“一笔生意,最大的利润,不是赚三次小钱,而是用最小的成本,吃掉最大的对手。楚、魏相争,我大秦坐山观虎斗,这才是‘道’的层面。”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烛火在跳动,将嬴政小小的身影,在墙壁上投射出一个巨大而模糊的影子,仿佛一尊正在苏醒的远古神祇。
吕不韦怔怔地看着她,看着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和那双洞悉未来的眼睛。
他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智慧,在那张巨大的战略蓝图面前,显得如此短视,如此……渺小。
他引以为傲的,是术。
是奇货可居,是一字千金,是纵横捭阖。
而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她思考的,就是道。
是天下一统,是万世基业。
他是一个投机者,一个商人,一个权臣。
而她,是一个天生的君王。
这一刻,吕不韦的心中,第一次升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他感觉自己倾尽家财投资的,不是一件可以掌控的奇货,而是一头他亲手喂养长大的,即将吞噬天地的幼龙。
而他,是第一个站在龙颔之下的人。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书架前,背对着嬴政,不再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
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份足以颠覆他认知的震撼。
“你今日所言。”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从今往后,不许再对任何人提起,包括赵高。”
“学生明白。”
“你的第二个功课。”吕不韦从书架的最高处,取下了一卷被层层包裹的皮质地图,扔在了桌上。
“这上面,是我吕氏商队,耗费十年,走遍山东六国,绘制的行商路线图。其中,有三条路线,是亏本的。告诉我,为什么。”
他没有再给她普通的账簿和情报。
他首接将自己商业帝国的核心命脉,摆在了她的面前。
这既是考验,也是一种无声的妥协。
他意识到,用寻常的手段,己经无法束缚这头幼龙的成长。
他只能选择,用更广阔的天地,去引导她,去观察她,同时也……被她引导。
嬴政走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捧起了那卷沉甸甸的,散发着皮革与岁月气息的地图。
她知道,从今夜起,她己经走完了从棋子到谋士的蜕变。
而她脚下通往权力之巅的阶梯,才刚刚显露出第一级。
这是君王的阶梯,每一步,都由白骨与黄金铸就,每一步,都通向无上的孤独与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