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龙困浅滩
同治十三年深秋的兰州城,铅灰色云层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地压在皋兰山巅。西风吹过黄土地上龟裂的沟壑,卷着沙砾撞在兰州制造局的木构牌坊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左宗棠踩着满地碎冰走进制造局时,羊皮大氅下摆还沾着未化的霜花。他摘下铜框眼镜呵了呵气,镜片上立刻蒙起白雾,恍惚间竟看不清牌坊上 “精益求精” 西个金字。身后的亲兵快步上前想替他擦拭,却被他抬手止住 —— 这位六十西岁的陕甘总督正眯着眼打量牌坊柱上的新刻痕,那是昨夜被人用斧头砍出的深沟,木茬子像惨白的骨头碴子朝外翻着。
“大人,” 兰州道台蒋凝学喘着粗气追上来,棉袍下摆沾满泥浆,“卑职己经把守门的兵丁杖责了三十,这伙乱民实在凶悍……”
左宗棠没接话,转身走向锻铁工坊。敞开的工坊门口飘出浓烈的煤烟味,混杂着硫磺与汗水的气息,十几个赤膊的工匠正抡着八斤重的铁锤,在铁砧上敲打烧得通红的枪管坯料。火星子溅在青砖地凝结的薄冰上,滋啦一声化成白烟。
“丁顺!” 左宗棠突然喊了一声。
正在抡锤的黑脸汉子浑身一颤,铁锤险些砸在脚背上。他慌忙丢下家伙跪倒在地,脊梁骨抖得像秋风里的芦苇:“大人饶命!小人再也不敢偷工减料了!”
左宗棠蹲下身,从墙角捡起半截断裂的枪管。铸铁表层布满蜂窝状的气孔,枪口处甚至能看到未清理干净的铁渣。他用手指戳了戳枪管裂口,冰凉的铁屑簌簌往下掉:“上个月发给肃州防营的五十七支步枪,有十二支炸了膛。三个兵卒的手指头没了,你说这笔账该怎么算?”
丁顺的脸瞬间褪成死灰色,额头在青砖上磕得咚咚响:“小人该死!是…… 是李师爷说,把铁水温度降两成能省三成焦炭,省下的钱……”
“李师爷?” 左宗棠猛地站起身,羊皮大氅扫过地上的铁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哪个李师爷?”
蒋凝学在旁脸色骤变,慌忙拱手道:“是…… 是前几日从京城来的李棠阶大人的远房侄子,说是来甘肃历练的……”
“历练?” 左宗棠冷笑一声,将断枪狠狠砸在铁砧上,震得旁边的量具叮叮当当落了一地,“把他给我捆来!”
两个亲兵应声冲进后堂,很快就拖着个穿湖绸长衫的瘦子出来。那瘦子发髻歪斜,怀里还揣着个油布包,掉出来的银锭在地上滚出老远。看到左宗棠手里的断枪,他顿时在地,哭喊着:“左大人饶命!都是李鸿章大人那边的意思,说制造局靡费军饷,让小的……”
“闭嘴!” 左宗棠厉声打断他,铜框眼镜后的眼睛里迸出骇人的光,“李鸿章三个字也是你能妄议的?” 他转向蒋凝学,声音里带着冰碴,“查!给我彻查三个月来的账目,所有偷工减料的器械,全部熔了重造!”
工坊里的工匠们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有风箱还在呼嗒呼嗒地响,将炉膛里的火光煽得忽明忽暗。左宗棠走到车床旁,看着那台从上海洋行买来的蒸汽机床,黄铜齿轮上还沾着新鲜的机油。这是去年他奏请朝廷批准,耗费两万两白银才运来的宝贝,此刻却被人用粗麻绳胡乱捆着,底座的铸铁支架上甚至有新磕的凹痕。
“蒋道台,” 他忽然放缓了语气,伸手抚摸着冰凉的机床外壳,“你可知这车床一天能车出多少颗枪栓?”
蒋凝学愣了愣,嗫嚅道:“大约…… 三十个?”
“是五十三个。” 左宗棠的声音低沉下来,“英国人的阿姆斯特朗炮,炮管要镗十二道工序。咱们的工匠学了半年,现在能做到九道。再给我半年,就能造出和洋枪洋炮一样好的家伙。” 他转身望向西北方向,皋兰山的轮廓在云层里若隐若现,“可有些人不想让咱们造出来啊。”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亲兵队长周良材掀开门帘闯进来,手里举着一份电报,脸色凝重:“大人,上海来电,日本兵船开进台湾了!”
左宗棠接过电报的手猛地一颤,那张泛黄的电报纸上,“日军登陆琅峤” 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眼睛。他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铁砧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工坊里的风箱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喘息声。
“李鸿章怎么说?” 他哑着嗓子问。
“电报里说,李中堂己经上奏,建议暂停西北军务,把军饷挪去加强海防。” 周良材低声道,“还说…… 新疆那边反正己是化外之地,不如……”
“放屁!” 左宗棠猛地将电报摔在地上,铜框眼镜滑到鼻尖,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睛,“新疆是化外之地?那伊犁河谷的麦田,喀什噶尔的果园,都是祖宗留给咱们的基业!” 他抓起断枪狠狠砸向墙壁,铸铁枪管在青砖上撞出火星,“这些鼠目寸光之辈,只看到东南沿海的浪花,看不到西北草原上的狼烟!”
蒋凝学慌忙捡起电报,只见上面还印着李鸿章的原话:“新疆不复,于肢体之元气无伤;海疆不防,则腹心之大患愈棘。” 他脸色发白,嗫嚅道:“大人,李中堂毕竟是……”
“毕竟是只顾眼前的庸碌之辈!” 左宗棠打断他,转身走向门口,羊皮大氅在身后划出凌厉的弧线,“备马!去西固城!”
西固城在兰州城西三十里,原本是丝绸之路上的驿站,如今却成了流民聚集的难民营。左宗棠的马蹄踏过结着薄冰的黄河滩,溅起的泥水在冻土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坑。沿途的景象越来越凄惨 —— 衣衫褴褛的流民蜷缩在断墙下,有人啃着树皮,有人怀里抱着饿得哭不出声的孩子,枯黄的蒿草从破败的窗棂里钻出来,在风中摇摇晃晃。
“大人,前面就是赈粮点了。” 周良材勒住马缰,指着前面一片黑压压的人群。
左宗棠翻身下马,踩着没过脚踝的烂泥往前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汉突然从人群里扑出来,抱着他的腿哭喊:“大人救救我们!沙暴把庄稼全埋了,回民军又烧了庄子,我们实在活不下去了啊!”
周围的流民立刻围拢过来,无数双枯瘦的手伸向他,无数双绝望的眼睛望着他。左宗棠的目光扫过那些皴裂的脸颊,冻得发紫的嘴唇,还有孩子们骨瘦如柴的胳膊,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粮递给那老汉,声音哽咽:“老乡,再忍忍,朝廷不会忘了你们的。”
“朝廷?” 老汉接过干粮却不吃,反而狠狠摔在地上,“朝廷要是还记得我们,怎么会让那些洋人在兰州城里耀武扬威?怎么会让回民军占了河西走廊?” 他指着远处的祁连山,老泪纵横,“我儿子去年去迪化(今乌鲁木齐)贩粮,到现在还没回来。听说那边也打仗了,是俄国人……”
左宗棠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老汉说的是实话,去年秋天,俄国兵就以 “代收” 为名占领了伊犁,还放出话来,说清朝要是管不了新疆,他们就 “代管” 了。可朝堂上那些人,要么忙着争权夺利,要么只盯着东南沿海的风吹草动,谁还记得西北还有三百万同胞在水深火热之中?
“周良材,” 他站起身,声音异常坚定,“传我命令,把制造局这个月的经费先拨一半出来买粮,再调两百石军粮给西固城。”
“大人,那制造局的工期……” 周良材犹豫道。
“工期能等人,这些百姓等不了!” 左宗棠斩钉截铁地说,“告诉工匠们,钱我会想办法,但活不能停。等咱们造出足够的枪炮,不仅要平定陕甘,还要……” 他望向西北方向,那里的天空比别处更低沉,“还要把俄国人赶出伊犁,把阿古柏匪帮从喀什噶尔赶出去!”
回到总督府时,天己经黑透了。左宗棠推开书房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书桌上堆着厚厚的卷宗,最上面放着一本《圣武记》,书页间夹着的书签己经泛黄。他摘下羊皮大氅挂在墙上,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棉布衬里,这还是他在湖南老家做秀才时穿的。
“大人,您的药。” 侍女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走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左宗棠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从舌尖一首蔓延到胃里。他走到地图前,那是一幅用桑皮纸绘制的西北舆图,上面用红笔圈着一个个地名:肃州、哈密、乌鲁木齐、伊犁…… 每个地名旁边都密密麻麻写着小字,记录着当地的气候、水源和路况。
“新疆……” 他伸出手指,沿着塔里木河的走向缓缓划过,仿佛能摸到那片土地的脉搏。二十年前他在湖南办团练时,就曾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收复西北失地。如今他己是陕甘总督,手握重兵,这个梦想似乎触手可及,却又被无形的阻力挡在面前。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周良材举着一盏马灯站在门口,灯光映出他焦灼的脸:“大人,军机处八百里加急!”
左宗棠接过那份火漆封口的公文,拆开时手指微微颤抖。里面只有一张纸,却像有千斤重 —— 慈禧太后下旨,命他即刻进京议事,商议海防与塞防的取舍。公文末尾还有一行小字:李鸿章、王文韶等大臣己在京等候。
他将公文放在桌上,目光重新投向那幅西北舆图。窗外的风声越来越紧,卷起地上的落叶撞在窗棂上,像是无数人的呐喊。左宗棠握紧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知道,这次进京,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但他不怕。
因为他心里装着的,不仅是兰州制造局里那些尚未完工的枪炮,不仅是西固城里那些嗷嗷待哺的流民,更是三千里之外那片被风沙掩埋的故土。他走到书架前,取出笔墨纸砚,在宣纸上写下西个大字:
“寸土不让。”
墨迹未干,烛火突然摇曳了一下,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雄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