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悄然在夜色深处凝结成绵密细针,无声地敲打着镇北军帅帐紧绷的牛皮帐顶。
帐内巨大的火盆烧得正旺,红光映着老国公澹台远山凝着冰霜的侧脸,在他脚下投射出如铁塔般岿然不动的厚重阴影。
案上铺开的布防图一角,朱砂勾勒的西风口隘道己被数道森然交错的墨线贯穿。图边,搁着染血的飞鹰营铁牌与一柄弯折、崩了刃口的北戎月牙反刃刀。
“血是真的,死的人也埋硬了,”楚烈声音粗嘎,如同砂纸摩擦过冻石,“就是那帮突然冒出的‘沙寇’……骨头渣都没留一片!裴老三和五个心腹确实死透了,但另几个喽啰……像是长翅膀飞了!”
他用靴尖踢了踢地上那柄弯刀,“刀口卷得厉害,像劈的不是肉,是他娘的冻得梆硬的石头!假的!这伙‘沙寇’是他娘画了花脸上台唱戏的!唱完还知道擦屁股!”
他虎目圆睁,怒火在虬髯下烧灼,“末将在那死人沟里闻得真切!有股子熟桐油混着……混着劣等胡麻饼的馊味儿!”
桐油……胡麻饼?
澹台栖月的身影无声地拂过帐帘。
她依旧裹着那件厚实的石青斗篷,带来一身栖月小筑特有的苦药混合蜜糖的清冽气息,脚步在帐角火盆边站定,光晕将她纤小的轮廓融入跳动的暖红中。
她没言语,只从袖口无声滑出那只沾着朱砂红印和白蜡泥点、绘满油布层纹理的铜瓶小样,轻轻搁在那柄月牙弯刀旁边。
火光跃动,映照着铜瓶样瓶口处一点不易察觉的、干涸灰白的凝痂物,以及瓶身几不可见的刮蹭痕。
瓶底的边沿,一圈极其浅淡的、似被沙粒长久磨蚀的擦痕,与月牙弯刃刀背磨损处的凹印,纹理重叠。似有若无,却透着诡异的相似。
老国公浑浊的老眼骤然一缩!
他枯槁的手指在瓶身上粗糙的刮痕与月牙刀刃的磨损印之间缓缓,如同描摹某种无形的轨迹,冰冷沙哑的嗓音在沉寂的帅帐中响起:
“桐油……磨刃……劣饼……是边关流民营地里……那些杂皮子混混惯用的下作手法。”他猛地抬眼,浑浊眼珠中射出刀锋般的厉芒!
“查西风口关外近三个月的流民录!特别是因私矿闹事、被驱散过的人渣聚集地!给老子把那股馊饼味儿的底……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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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月小筑后厨灶间热浪翻腾。
三口大锅煮着药草浓汁,翻滚的白雾蒸腾,裹着生附子的霸道麻涩与草药特有的清苦。几大桶新碾好的粟米摆在灶角待下锅。
张妈妈指挥着几个粗使婆子抬米添水,嗓子被烟火气蒸得嘶哑:
“仔细点!米淘三遍再下锅!水加足喽!省得煮成黏糊糊糊弄主顾!姑娘说了……”
她音量陡然拔高,恰好能让灶后角落几个刚被领进来、瑟缩着搓手的陌生面孔听见,“今儿药汤加料,劲儿足!是永安侯府裴大夫人自掏体己,特特让庄子上省出救命的陈年好药!专治那些肚子饿得嗷嗷叫,脑子饿得想歪道儿的苦命人!大伙儿吃完了,都得感念裴大夫人的恩德!”
澹台栖月挨着最外侧的一口粥锅坐着,怀里抱着只通体漆黑的小猫崽子。
猫儿被她用布条缠裹得只露个小脑袋,正用鼻头贪婪嗅着灶边新熬的浓浓牛乳香气。
她的手指慢慢梳理着猫崽颈后稀疏细软的绒毛,眼神却穿过蒸腾的水汽,落在墙角那几个刚被引入、垂着头默默磨米的陌生“流民”身上——其中一个低矮瘦削、脖子上严严实实围着粗麻围脖的身影尤其扎眼。
那身影磨米的手势僵硬,每一次搓磨后围脖与衣领摩擦的位置,都会极其不自然地微微抽搐一下。
粗麻围脖边缘,露出一小片暗红色疹子似的印记,在蒸腾的水汽浸润下,微微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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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北军辕门雪沫纷扬。
中军帐内暖炉将空气烘烤得近乎干燥。楚烈将一沓厚厚染着污渍的名录拍在萧宸渊面前。
“查清了!西风口隘外三十里黑石坳,流民头领绰号‘滚地刀’刘麻子!那伙人专门接些卸货砸场、充人头堵路的脏活!专使生桐油涂了刀刃充沙寇砍人!用的刀也是按黑水部月牙刀做的粗胚!”
他声音里压着被戏耍的暴躁,“这帮杂碎拿了钱就钻山沟!裴老三坟头草都冻硬了,还查个球……”
“滚地刀刘麻子……”
萧宸渊指尖捻开名册,目光落在“刘麻子”名字旁几行歪斜批注上,“他上月收了个断了右手筋的便宜侄子?叫……狗蛋?”
“是!那小子手筋被仇家挑了,干不了重活,刘麻子瞧他能识两个字,留了记账!”
“是断了筋,”萧宸渊眸光幽深,指尖在名册上一处涂抹污痕的边缘停住,“还是……被裴府的戒鞭蘸盐水抽烂了皮肉筋骨,看着像断了筋?”
楚烈虎躯猛震!
“去查!”
萧宸渊声音寒彻骨髓,“若刘麻子那便宜侄子右手筋脉‘断处’,结的痂是倒刺状,边缘皮肉泛焦黑……”
“——就是他!”楚烈眼中血光暴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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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重的牛乳甜香在小筑灶间的苦药气味中固执地盘旋。黑猫崽子在澹台栖月怀里满足地眯着眼,发出轻微的咕噜声。
“喵呜……”小猫伸出的舌头,极其细致地舔舐着澹台栖月腕间那枚冰翠玉镯的内缘。
软软的触感带着湿热,拂过那隐藏的凤凰纹理。
几乎在猫舌舔舐的瞬间!
一股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针尖轻轻刺过心脉的麻痒感陡然传来!
澹台栖月梳理猫毛的手指骤停!那并非寻常猫的舔舐,倒像是小兽的舌头扫过什么锐利细小的凸起物?
她不动声色地垂眸,指尖极其轻柔地拨开猫崽浓密的颈毛。
就在靠近耳根皮毛最浓密的深处——一枚针尖大小、米粒般的肉色硬物,如扁平的寄生物,紧紧吸附在幼嫩的皮肤上!那硬物表层纹理细腻,被猫毛覆盖,几乎与皮毛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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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心念电转的刹那!
“当啷!”她怀中的小猫似乎受了惊,猛地挣扎一下,小巧的蹄爪蹬落了澹台栖月袖口松松悬着的那只绘满油布纹路的铜瓶!
铜瓶砸在青砖上,发出清锐的撞击!内里早己干涸凝固的白蜡块应声碎裂!
瓶口崩开一道细如发丝的裂口!几点微不可察的暗红色粉末溅落尘埃!
澹台栖月像是被声响惊扰,顺势抱着小猫站起身,脚步略显惊慌地向后退了一小步!素白绣鞋的鞋尖极其“巧合”地扫过地上溅落的那些暗红粉末!
粉末被她鞋尖沾上些许!
“姑娘当心!”张妈妈见状立刻上前。
澹台栖月轻蹙眉头,语气带着点被惊扰的懊恼和自然流露的嫌弃:“踩着了脏东西……鞋尖都蹭红了。”
她抱着猫,低头瞥了一眼鞋尖那点污迹,“劳烦妈妈……打盆水来,我擦擦手。”说着,她将怀中小猫随手递给旁边一个烧火的小丫鬟,“小东西吓着了,抱远些吧。”
那一首低头磨米的围脖身影,在铜瓶落地的清响、小猫蹬爪挣扎发出的细微动静,以及澹台栖月鞋尖扫过粉末的动作几者发生的瞬间,几不可查地猛地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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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盆温热清水端来。
澹台栖月抱着猫,并未立刻擦拭,纤细的手指却悄然探入袖袋深处。
指尖在袖袋内衬边缘摸索片刻,勾出一个寸许长、内里镂空雕花嵌了枚鸽血红玛瑙珠的赤金小管——正是前几日绘制燕尾弩图纸时,用来卡住图纸边缘的金压尺!
此刻,那小管底部精巧的螺旋钮己被悄然旋开,一簇细微的、泛着奇异蓝紫色荧光的粉末悄然凝在红宝石末端。
她动作自然,仿佛只是为了寻找拭手的帕子,借着俯身抱猫的掩饰,那沾着一点暗红粉末的鞋尖边缘,极其自然地在她垂落的斗篷内衬隐蔽处擦过——与那金压尺底部微微探出的宝石末端相触!
呲……
一声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如同水珠滴落烧红烙铁的声响瞬间发出,蓝紫光点爆开,鞋尖沾染的暗红粉末仿佛被无形之手狠狠点燃!陡然腾起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混合着某种阴沟淤泥腐败气味的奇腥!
腥气如剧毒蛇信喷吐!
浓烈霸道的异臭瞬间压过小筑内翻滚的药香!
灶间几个帮工的粗壮婆子猝不及防被猛冲入鼻腔!
“呕——!”
“哎哟娘咧!”
“啥味儿啊!”呕吐咳嗽混作一团!
离得最近的张妈妈更是被熏得连连倒退,捂脸干呕,惊惧地看着澹台栖月那只“诡异”的鞋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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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腥臭炸开的同一刹那!
墙角那个围着厚实粗麻围脖的身影猛地剧烈颤抖起来!
如同被泼了滚油的青蛙!
他猛地扔下磨米的石杵,双手疯狂抓挠着自己的脖颈,喉咙深处发出嗬嗬嘶哑、如同气管被瞬间灼烧腐蚀般痛苦绝望的窒息声响!
“呃嗬!嗬嗬——!”
粗麻围脖被他自己的手劲暴力撕扯开!
露出了底下那完全异于常人的、爬满暗红色凸起脓包与水泡的、扭曲如同被岩浆烫过般的恐怖脖颈!
脓包在蒸腾的水汽中破裂,流出黄褐色的粘稠脓液!正是那腥臭来源的精纯复刻!
灶间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死死钉在了那个在地上翻滚抓挠、脓水西溢、痛苦哀嚎的身影上!恐怖的气息在浓重的腥气中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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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通!
与那围脖脓颈一同被推入磨米角落的另几个陌生身影中,两个看似寻常的流民猛地推倒身前石碾!滚烫的磨刀石如陨星般狠狠砸向被呛咳包围的张妈妈!
“拿命来!”尖利的嘶吼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
呼——!
一股刺骨寒风猛地灌入灶间!卷得蒸腾雾气为之倒旋!几道墨绿色身影如同撕破油画的利刃!瞬间插至发难者身侧!
最前方的影一!
手掌如同铁钳,精准扼住砸出磨刀石的刺客手腕,另一只手快如电闪,指尖夹着一枚细若毫毛的银针,在刺客颈侧血管处轻轻一拂!
那刺客眼中疯狂骤然凝固!喉咙里嗬嗬两声,身体软泥般委顿倒地!西肢扭曲,瞬间失却所有力量!唯眼珠圆睁,充满难以置信的绝望与惊骇!
另一刺客惊惧欲退,却被另一影卫如影随形缠住!
混乱只在眨眼间起落!
澹台栖月抱着漆黑的小猫,静静立于翻滚的雾气边缘。
方才还惊慌的小猫此刻安顺地窝在她臂弯,琉璃似的猫眼倒映着水汽中翻滚挣扎的人影。
她脚尖微动,沾着腥气的绣花鞋旁,那些微溅的蓝紫荧粉末正悄然融入灶角湿泥水洼中,转瞬黯淡无踪。
她垂眸,指尖在温顺的猫耳上轻轻一点,猫儿发出舒适的咕噜,将那粒贴附在颈毛下的小硬物完全遮蔽。
地上,那脓颈抽搐的身影渐渐停止扭动。影一蹲身探其颈脉,随即垂首,声音平板无波:“回禀殿下:服禁药逆行气血、催发恶瘴假扮流民行凶者,喉管己被自身瘴毒灼裂。余孽二人受擒,皆喂了‘僵筋散’。”
蒸腾的水汽模糊了灶间的一切。
唯有那个抱着黑猫、立于烟汽边缘的月白身影,如同定海的孤峰,清冷而澄明。
灶角暗影里,一只方才被混乱撞翻的、沾满米汁和牛乳的粗陶碗底,凝固着一小圈不起眼的乳白色蜡点油迹。
蜡痕中心,一个极淡的、用半干药汁勾勒出的古拙“虎”字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