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卿铭的调令是在一个阴沉的清晨送达的。
程栀正在整理医疗物资，抬头便看见他站在帐篷门口，手里捏着一纸公文，指节泛白。阳光从他背后斜切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却照不进他的眼睛。
"你要走了？"她问，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
"七十二小时后启程。"路卿铭将调令对折，塞进口袋，"服役期满，强制回国。"
程栀的指尖无意识地着纱布边缘。她早该想到的——维和士兵的轮换周期，战地医生的临时派遣，这些都有明确的期限。只是过去几个月里，炮火和鲜血模糊了时间的界限，让她错觉这场并肩作战会永远持续下去。
"沈爻知道吗？"
路卿铭摇头："他还在日内瓦接受治疗。"
一阵沉默。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塔尔城东的冲突仍在继续。程栀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们第一次在非紧急状态下面对面站着，却没有伤员需要抢救，没有情报需要分析，只有即将分离的事实横亘在中间。
"你呢？"路卿铭突然问，"接下来去哪？"
程栀看向窗外。无国界医生的新一批志愿者昨天刚到，她的交接工作己经完成大半。
"总部建议我回巴黎休整。"她轻声说，"心理评估没通过。"
路卿铭的眼神骤然锐利："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程栀苦笑，"我连续三次在手术中手抖，他们认为是PTSD症状。"
她没有提及真正的原因——那个被武装分子劫持的夜晚，他们用手术刀抵着她的手指，笑着说要看看"救人的手能不能自救"。
路卿铭突然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粗糙温热，拇指轻轻抚过她虎口处尚未消退的疤痕。
"跟我回国。"他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程栀抬头看他。路卿铭的眼睛在阴影里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墨色，里面翻滚着她读不懂的情绪。
"我——"
爆炸声打断了她的话。
地动山摇的冲击波将两人掀翻在地。程栀的耳膜嗡嗡作响，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她看见路卿铭的嘴唇在动，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浓烟从城东方向滚滚升起——是政府军弹药库的位置。
路卿铭拽着她冲出帐篷，外面己经乱成一团。许毅的吼声穿透耳鸣传来："所有人撤离！迫击炮袭击！"
程栀本能地奔向医疗区，那里还有十几个无法移动的重伤员。路卿铭紧跟在她身后，手中的步枪己经上膛。
第二发炮弹落在更近的地方，震碎了医疗帐篷的支架。程栀踉跄着扑向最近的病床，用身体护住伤员。热浪和尘土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
"程栀！后门！"路卿铭的声音终于清晰起来。
她拖着伤员向外移动，却在拐角处僵住了——沈爻站在硝烟中，穿着病号服，手里却握着一把枪。
"沈爻？"路卿铭的枪口下意识抬起，又缓缓放下，"你怎么——"
沈爻的眼神空洞得不正常："路指导……快走……他们定位了你的芯片……"
程栀瞬间明白了——沈爻体内残留的纳米机器人还在接收信号，他被当成了活体定位器！
路卿铭显然也想到了这点。他冲向沈爻："你的后颈！是不是有植入物？"
第三发炮弹的尖啸声划破长空。
时间仿佛被拉长。程栀看见沈爻突然推开路卿铭，自己却迎着炮弹的方向张开双臂——
"轰——！"
气浪将程栀掀飞出去。她重重摔在地上，眼前一片血红。模糊的视线里，路卿铭跪在弹坑边缘，怀里抱着半截焦黑的躯体。
沈爻的嘴唇还在动，似乎在说着什么。路卿铭低下头，肩膀剧烈颤抖。
然后，他轻轻合上了沈爻的眼睛。
回国前的最后一晚，程栀在临时医疗站里见到了路卿铭。
他坐在角落的阴影里，手里攥着沈爻的士兵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桌上放着一瓶开了封的伏特加，但杯子是干净的——他一滴都没喝。
程栀的指尖还缠着绷带，那是挖废墟找幸存者时磨破的。她轻轻放下医药箱："换药。"
路卿铭没动。
程栀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拆开他手臂上的旧绷带。弹片划伤的伤口己经发炎，边缘泛着不正常的红色。
"你明天不能这样上飞机。"她说。
路卿铭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他最后说的是'继续查'。"
程栀的手停在半空。
"沈爻用命换来的情报……"路卿铭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我们却要走了。"
程栀望着他通红的眼睛，突然意识到路卿铭正在崩溃的边缘。那个永远冷静自持的特种兵，此刻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我们会查下去的。"她轻声说，"只是换一种方式。"
路卿铭松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芯片："沈爻藏在鞋跟里的。他早就知道自己被追踪了。"
程栀接过芯片，在灯光下转动着。这么小的东西，却承载着一条生命的重量。
"许毅和徐烟会留在萨兰。"她说，"他们答应继续调查。"
路卿铭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我不能——"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抽搐，"每次闭上眼睛，我都看见他推开我的那一秒——"
程栀第一次看见他的眼泪。不是流下来的，而是凝结在眼眶里，像两潭死水。
她轻轻抱住他，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路卿铭没有回抱她，但也没有推开。
"这不是你的错。"她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窗外，最后一架运输机正在跑道上滑行。明天这个时候，他们也会坐在类似的机舱里，回到各自的国家，各自的战场。
程栀的右手无意识地痉挛了一下——那是被电击后遗留的神经损伤。她可能再也拿不稳手术刀了。
而路卿铭，他会带着沈爻的士兵牌和永远无法愈合的PTSD，回到那个再也不会完整的家。
萨兰的星空下，许毅和徐烟站在警戒线外，目送着又一批维和部队撤离。他们的调查才刚刚开始，但有些人，己经永远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