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页的日记上沾着泪痕和烛泪,边缘还有几处被火苗燎出的焦痕。字迹像蜗牛爬过的痕迹,弯弯曲曲却异常认真,有几处笔画因用力过猛而戳破了纸张)
日期:大风吹散槐花的夜晚,槐花像雪片一样扑在窗纸上
天气:灶火比星星暖和,北风在烟囱里呜呜地吹口哨
烛芯"啪"地爆了个灯花,火星溅到我的虎口上,烫出一个小小的红点。我冻僵的手指在《唐诗三百首》里翻到一页特别旧的诗——纸边被磨得发毛,像被抚摸过千百遍,页脚还有个小小的折痕,像是经常停留的记号。上面写着《游子吟》,"慈母手中线"几个字被爹用炭笔描得格外粗重,墨迹己经沁入纸纤维,在背面都能摸到凸起的痕迹。
"慈......母......手......中......线......"我念得磕磕绊绊,像走在结冰的溪面上,每个字都要试探着踩实才敢迈下一步。呼出的白气在烛焰前形成薄雾,让那些字迹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奶奶突然停下补衣裳的手,铜针尖悬在半空,针鼻上穿着的蓝线还在微微晃动。她的影子在土墙上变得很大很大,盖住了整面墙,连墙角挂着的干辣椒串都被吞没在阴影里。针线筐里堆着各色碎布,最上面是爹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褂子,袖口磨出的毛边像蒲公英的绒毛。
"游......子......身......上......衣......"我的声音越来越小。看着奶奶手上密密的针眼和老茧,那些茧子黄中带褐,硬得像小贝壳。她右手食指缠着一段布条,是昨天穿针时被扎破的。我突然明白什么叫"手中线"。她补的不是衣裳,是把破碎的日子一针一线缝起来,针脚就是时间的刻度。
烛火晃得厉害,火苗被从窗缝钻进来的风吹得弯下腰。我读到"临行密密缝"时,奶奶的针线果然走得又密又急,针尖在布料里穿梭的沙沙声,像是春蚕在啃食桑叶。她把爹那件旧褂子的破口缝成一道小小的山脊,线头打了死结,用牙齿咬断时发出"咯嘣"的轻响。读到"意恐迟迟归"时,一滴烛泪突然砸在"迟"字上——这个字我认得,就像每天傍晚,我站在路口等采药的奶奶回来时,那种揪着心的感觉。烛泪在纸上晕开,把"迟"字的走之底染成了琥珀色。
"谁言寸草心......"我的嗓子像被茅草卡住了,声音突然哑在喉咙里。手指无意识地着书页上的一处油渍,那是爹读书时沾上的灯油吧。
奶奶突然接了下句:"报得三春晖。"她的声音沙哑得像风吹过枯芦苇,却一字不差。说话时,她下巴上那颗褐色的痣跟着轻轻颤动,像一粒不肯掉落的芝麻。
我吃惊地抬头,烛光里,奶奶的眼睛亮得出奇,浑浊的晶状体里跳动着两簇小小的火焰:"你爹......小时候常念这首。"她粗糙的手指抚过诗句,指甲缝里还残留着白天捣药留下的绿色汁液,在纸上拖出淡淡的痕迹,"他总说......这诗里住着太阳。"说"太阳"两个字时,她无意识地搓了搓膝盖,那里有常年跪着采药留下的茧子。
我们头挨着头,在摇曳的烛光里读完了整首诗。奶奶花白的鬓发擦着我的脸颊,带着淡淡的艾草味。屋外寒风呼啸,吹得窗棂格格作响,但这一小方天地被诗句烘得暖暖的。奶奶教我认"晖"字——她说左边是"日",像刚冒出山头的太阳;右边是"军",像排列整齐的禾苗。她沾着茶水在桌面上写,水痕很快被木纹吸干,但那个字的形状却烙在了我心里。
深夜,油灯里的油所剩无几,火苗越来越矮。我在日记本上歪歪扭扭地写,铅笔芯断了好几次:
"奶奶手中线,
补我身上衣。
针脚连成路,
暖到心wo(窝)里。"
写完后自己先红了脸,耳朵烫得像烤过的红薯。这哪算诗?但奶奶用她结满茧子的手掌包住我冻僵的小手,她掌心的纹路像干涸的河床,摩擦时发出沙沙的响声。她说这是她见过最美的"寸草心",说这话时,她眼角堆积的皱纹像向日葵的花盘一样舒展开来。
日记:
今夜读懂了太阳的味道。
(画了一根针穿着长长的线,线头还打了个蝴蝶结)
奶奶的手纹里,
藏着无数个春天。
我要做那株小草,
把阳光,
一寸一寸展(攒)起来。
("寸"字写得特别用力,最后一竖戳破了纸,像在扎根)
烛泪凝成浆糊,
把我们的影子,
己经粘在
这首诗的最后一行。
(空白处画了个小太阳,阳光画成了许多小手掌)
风从门缝钻进来,
偷看我们的诗。
我听见它把诗句,
悄悄传给了
后山的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