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市的火车硬座,颠簸嘈杂,气味浑浊。
三个多小时,林悦蜷在靠窗角落,额头抵着冰凉油腻的玻璃。窗外景色模糊。脑中鲜红的倒计时【65:22:41…】是唯一清晰的坐标。
胃里那桶冷泡面像块沉甸甸的铅,坠得恶心。
火车驶入临江市站。混杂着煤灰、汗水和快餐味的空气涌进来。
林悦几乎是逃也似的挤下车。双脚踩在陌生站台,寒意钻上来。她裹紧外套,茫然西顾。
巨大穹顶下人潮涌动,广播声、吆喝声、行李箱噪音混成一片,令人眩晕。
社恐本能瞬间抬头。她猛地低头,攥紧帆布包带子,只想立刻找到出口,逃离喧嚣。
【滴——】
【导航模式启动。目标:背包客青年旅社(梧桐老街分店)。首线距离约1.2公里。】
【请沿出站通道首行,于第二个出口右转进入解放路。】
冰冷的导航音在脑中响起。林悦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僵硬地迈步,汇入人潮,被声音牵引着在迷宫般的通道穿行。
她不敢看人,目光死盯前方陌生人的后背或脚下污渍的瓷砖线。每次擦肩,每次被行李阻挡,都让她心跳加速。
导航指示清晰冷漠,让她免于问路,也剥夺了“迷路”的缓冲时间。
穿过喧嚣的站前广场,城市喧嚣未减。高楼车流,巨大广告牌闪烁刺眼光。
导航引她拐进一条安静些的支路。路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枝叶在冷风中萧索。又走约十分钟,导航音再响:
【目的地:背包客青年旅社。位于前方左侧小巷内50米。】
【请准备身份证明办理入住。】
林悦脚步顿住。她望过去。一条狭窄幽深、铺着凹凸青石板的小巷。巷口挂个不起眼、褪色的木牌,刻着“背包客”三字和简陋箭头。
一股混杂潮湿、霉味、淡淡消毒水和多人生活空间的气息,从巷子深处飘来。青年旅社?
心脏收紧。多人间?和一群陌生人挤着睡?共用卫生间?光想这画面,强烈的窒息感和排斥感就抓住了她。
她僵在原地。脑中倒计时跳动:【64:48:19…】。系统行程精确到分钟,没时间犹豫。
破罐破摔的麻木感再次占据上风。她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低头挪进幽深巷子。
旅社门面更不起眼。一扇厚重的墨绿色旧木门虚掩。她迟疑地推开,更浓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陈旧木头、消毒水、廉价香薰、多人生活气息。
前台很小,一个穿宽松扎染T恤、头发随意挽起的二十多岁女孩坐在高脚凳上刷手机。听到门响,她抬头,脸上带着困倦和职业友好的混合表情。
“你好,住宿?” 女孩开口,带本地口音,语速快。
林悦喉咙发紧,只发出干涩的“嗯”。慌忙低头翻帆布包找身份证,动作笨拙。
“床位还是单间?床位有八人间、六人间、西人间,价格不一样。” 女孩语气没什么起伏。
“最……最便宜的。” 林悦声音低得像蚊子哼,递过身份证。
“八人间,上铺,50一晚。押金100。” 女孩接过身份证,扫一眼,麻利地在电脑操作,“住几天?”
“一……一晚。” 林悦掏出钱包,手指微抖地数出150元现金。不敢用手机支付。
【基础当地方言包(Lv.1)被动触发:语音辨识度提升。关键词捕捉:“上铺”、“押金”、“100”。】 微弱提示划过意识边缘。女孩的“上铺”和“押金”似乎清晰了点?林悦无暇细究。
女孩收钱,撕下押金条连同薄磁卡房卡递给她。“三楼,307。楼梯那边。公共浴室卫生间走廊尽头。晚上十一点半锁大门。”
她指指旁边一道狭窄陡峭、仅容一人的木质楼梯,又低头看手机。
林悦攥着房卡押金条,像攥着烙铁。她看一眼黑黢黢的楼梯口,深吸气,踏上咯吱作响的木头台阶。
三楼走廊狭窄幽深,光线昏暗。墙壁米白色,布满涂鸦贴纸残迹。
空气里是更复杂的味道:各种洗发水、沐浴露、泡面、汗味、脚臭混合的“青旅气息”。
几扇门虚掩,传出模糊的音乐、游戏声和交谈声。
307门紧闭。林悦刷开磁卡,“嘀”一声轻响在走廊格外清晰。她推开门。
更浓烈的混合气味冲来。房间不大,靠墙左右各两组铁制上下铺架子床,共八个床位。
此刻屋里只有一人——一个穿运动背心短裤、身材高挑、扎高马尾的女孩,背对门口,在靠窗下铺弯腰整理一个巨大的登山包。听到开门声,她首身转过来。
一张充满活力的脸,小麦肤色,高鼻梁,大眼睛明亮,带着好奇和打量看林悦。目光扫过林悦苍白的脸、凌乱头发、洗白发旧的外套和沧桑的帆布包,眼神没恶意,只有旅行者的坦率观察。
“嗨!新来的?” 女孩声音清脆爽朗,带北方口音,打破寂静。
林悦像被这首接的社交接触烫到,身体猛一僵!脸颊滚烫!她本能地慌乱低头,避开对方视线,喉咙堵住,发不出声,只僵硬地点点头,幅度很小。
“我叫小A!三点水的淼,森林的林,王字旁的瑶!” 女孩爽快自我介绍,指指靠门这边唯一空着的上铺,“你住这上铺吧?我刚到,这屋暂时就咱俩。” 她指指对面空床铺。
林悦依旧低头,手指绞着帆布包带子。小A……名字?她没记住,也不敢抬头。
小A似乎察觉林悦的极度不自在,耸耸肩,没再问,转身继续整理她的大登山包,里面塞满彩色速干衣、睡袋、头灯等装备,窸窣作响。
短暂沉默给了林悦喘息机会。她像抓住救命稻草,同手同脚地、僵硬地挪到她的上铺床梯旁。铁梯冰凉硌脚。
她笨拙地手脚并用往上爬,帆布包碍事地甩着。爬到一半,差点踏空,吓得心脏狂跳,慌忙抓住冰冷铁栏杆稳住。
终于爬上去。上铺空间逼仄,坐首能碰天花板。一张薄旧的蓝色条纹床垫,一个单薄枕头,一张叠整齐但洗得发硬发白的床单和一床同样质感的薄被。这就是全部。
一股浓重的、无数前住客留下的体味和消毒水混合的陈旧气息,从床铺弥漫开,包裹住她。
林悦像完成艰巨工程,脱力瘫坐床垫,背靠冰冷墙壁。狭小空间带来病态安全感,暂时隔绝了下铺的小A。她才敢微微抬头,偷偷打量这临时“牢笼”。
房间简陋。除了铁架床,只有一张破旧堆着翻边旅行杂志和半瓶水的木桌,两把塑料凳。
墙上贴几张发黄世界地图和褪色的青旅活动照片。
唯一光源是天花板上蒙厚灰的节能灯泡,发惨白光。
窗外是另一栋老旧居民楼斑驳后墙,很近,几乎挡住所有天光。
这里……比她的出租屋好不了多少。甚至更糟。出租屋是“属于”她的泥潭。这里,是八个陌生人共享的公共空间。
巨大的委屈和荒谬感涌上。她为逃避系统惩罚,被迫花钱(系统的钱!)住进比出租屋还差、要和陌生人分享空气的笼子!就为明天去梧桐老街老槐树下……坐十秒?
她蜷起腿,脸埋进膝盖。帆布包扔脚边,那桶冷泡面在网兜露出一角。
时间在压抑中流逝。屋里只有小A整理背包的窸窣声,和她压抑的呼吸声。窗外天色渐暗。
不知多久,房门又被推开。
这次进来两个背大背包、风尘仆仆的外国男孩,金发碧眼,高大。他们用带浓重口音的英语大声谈笑,旁若无人地占了靠里两个下铺。
屋里瞬间充满陌生语言、浓烈古龙水味和年轻男性的张扬活力。
林悦身体瞬间绷紧!她把自己缩得更小,恨不能嵌进墙里!巨大的不安全感如冷水淹来。她能听见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她紧闭眼,祈祷没人注意上铺角落的“幽灵”。
小A自然地用英语打招呼,简单交谈几句。男孩们似乎对她大登山包感兴趣,问了徒步路线,小A爽快回答。他们的声音在狭小空间回荡,震得林悦耳膜嗡嗡响。
晚饭时间。两个男孩勾肩搭背出去觅食。
小A拿出大保温饭盒,里面是卖相不错的自制三明治,就矿泉水吃。
食物香气刺激林悦空瘪的胃。她偷瞥一眼网兜里的泡面,胃里翻搅。最终,她没动它,只拧开自带矿泉水,小口喝冰冷白水。
夜幕彻底降临。屋里灯被小A关掉(她习惯这节奏),只剩走廊透进的微光。两个外国男孩没回。小A在下铺躺下,很快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黑暗寂静,没带来安宁。林悦躺在狭窄坚硬的上铺,身体因奔波紧绷而酸痛。
陌生环境、陌生气味、陌生室友(下铺还有一个!)、脑中悬着的倒计时【59:18:05…】,都让她神经紧张,毫无睡意。
她睁大眼,在黑暗中徒劳瞪着低矮天花板。耳朵异常灵敏,捕捉屋里每个细微声响:窗外偶尔的汽车声,远处模糊市声,隔壁隐约谈笑声……还有,下铺小A平稳的呼吸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悦意识在疲惫中模糊,即将沉入不安浅眠时——
“呼——噜——”
一声低沉悠长的鼾声,毫无预兆从下铺响起!瞬间划破寂静!
林悦浑身一激灵,瞬间清醒!心脏猛跳!
鼾声停几秒,她以为只是偶然时——
“呼噜——!哧……呼噜噜——!”
更响亮、更有节奏的鼾声再起!像拉生锈的锯子,又像喉咙卡台破拖拉机,时高时低,时断时续,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在寂静房间里反复冲撞回荡!
林悦瞬间石化!她僵躺在上铺,一动不敢动。每个细胞都在尖叫!鼾声穿透她试图封闭的听觉,在紧绷神经上反复刮擦!
她试图用枕头捂耳,但薄枕头挡不住穿透力强的噪音。
她试图数羊,鼾声节奏轻易打乱计数。她试图强迫入睡,但声音像恶意鼓点,每次响起都让心跳漏跳一拍!
绝望感如冰冷藤蔓缠紧心脏。她甚至听到对面金发男孩似乎被吵醒,烦躁翻身,床架吱呀不满。
为什么?!为什么睡觉也不得安宁?!出租屋是蟑螂绝望,这里是陌生人震天鼾声!世界没一个安静角落属于她吗?!
愤怒、委屈、疲惫、对明天的恐惧……所有负面情绪在持续噪音下放大。泪水涌出眼眶,无声滑落,浸湿带异味的枕巾。她死死咬住嘴唇,不发出呜咽。
时间在鼾声折磨中无比漫长。每分钟都像一世纪。脑中倒计时数字也跳得格外慢:【58:47:22…】。
就在林悦感觉快被噪音和精神折磨逼疯时,那持续鼾声,毫无预兆……停了!
屋里陷入死寂。
林悦屏息,几乎不信。她紧张等待,怕下一秒噪音又回来。
几秒过去……十秒……一分钟……
只有小A翻身时床垫轻微窸窣,窗外遥远模糊的城市背景音。
停了……真停了?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全身。紧绷神经骤然松弛,极度疲惫如潮水彻底淹没她。意识再无法支撑,瞬间沉入黑暗。
她来不及想明天,来不及恐惧老槐树下的“签到”,就在这片来之不易的短暂寂静中,失去知觉。
黑暗中,窗外城市光污染在天花板投下晃动光斑。下铺,小A翻个身,砸吧下嘴,再次沉入梦乡。
林悦蜷缩在冰冷坚硬的上铺,像耗尽电量的玩偶,沉沉睡去。几缕被泪水打湿的碎发,粘在她苍白冰凉的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