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儿……”林富贵喉头滚动,试图挽回。
林闲拱了拱手,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竖着耳朵的衙役和探头探脑的百姓听清,对着孙师爷道:
“师爷,县尊大人厚爱,学生无以为报。林家此番‘拳拳盛意’,学生却之不恭,便厚颜收下,权当……孝敬县尊大人了?”
“父亲大人如此‘慷慨解囊’,想必也是为了感谢县尊大人这段时日对儿子的‘庇护’之恩吧?您说呢?”
不拿白不拿!天降横财!不收是傻子!
就当老子在破庙差点被冻死饿死、被张霸那王八蛋砍死的精神损失费!外加你们当初把老子扫地出门的青春补偿款!
收!必须收!还得收得理首气壮!
林闲此话极为聪明,本来林富贵还打算将厚礼赠予林闲,再将他接到府里,再劝解卖惨几句,他或许就心甘情愿拿出来还给家里了。
现在林闲意思是县衙将那厚礼收下,林府是要不回来了。
这林闲!当真是变聪明不少!
“啊?……是!是是是!”林富贵被架在火上烤,只能顺着林闲的话,憋屈地挤出笑容,“正该如此!正该感谢县尊大人教化之功!”
孙师爷何等精明,立刻心领神会,脸上笑开了花,指挥着衙役上前:
“林老爷一片诚心,县尊大人定能体恤!来呀,把林相公的行李,都抬进去!仔细点,莫要磕碰了林老爷的心意!”
他特意在“行李”和“心意”上加重了语气。一时间,林家抬来的重礼,在众目睽睽之下,尽数被搬进了县衙库房。
王氏肉痛得几乎背过气去,精心准备的厚礼,竟成了给吴庸添砖加瓦的嫁衣!
林瑾更是脸色铁青,若非林富贵一个眼神压住,几乎要当场发作。
林闲仿佛没看见,对着林富贵、王氏、林瑾,依次微微颔首,语气平淡:
“父亲安好。”
“夫人安好。”
“兄长安好。”
客气,疏离。每一个称呼,都像一记无形的耳光,扇在林家人的脸上。
做完这一切,他不再看任何人,径首走向为他备好的马车。
车厢内,锦缎软垫,熏香袅袅,林闲却毫无享受之意。
他靠坐在角落里,心中盘算的只有两点:一是那一千两银票和几件便于携带的硬通货必须牢牢攥在自己手里,这是安身立命的本钱;二是生母柳氏,那个在原主记忆深处对他极好的女人。
况且,现在他秀才名声在外,回到林府也算是有个倚仗,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林富贵以她为饵,这饵,他不得不吞下。回去之后,他首先要确认的就是原主母亲的安危。
林府,朱漆大门洞开,仆役分列两旁,表面功夫做得十足。
林闲目不斜视地走进去,刚在正厅落座,一盏茶还未沾唇,他便放下茶盏,看向上首的林富贵,开门见山:
“离家多时,心中甚是挂念姨娘。不知姨娘身体可还安好?儿子想去给她请个安。”
此言一出,厅内气氛骤然一凝。
此言一出,王氏脸上表情几乎要僵住。
按道理来说,应该先给主母敬茶才对,可林闲这样子完全没把她这个主母放在眼里!
王氏脸上那层厚厚的粉再也盖不住瞬间腾起的阴鸷,嘴角抽搐了一下,硬邦邦地没吭声。
林富贵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柳姨娘……你母亲也日日念叨着你!林瑾,你带你弟弟去。”
还未等林瑾有所反应,林闲就摆摆手:“不必了,我认得路。”
林闲脚步径首穿堂过户,掠过描金绘彩的游廊,越走,景致越是荒凉。
脚下的青石板路坑洼不平,缝隙里钻出倔强杂草,院墙粉皮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的旧砖。
一扇有些老旧的院门虚掩着。
门边,一个妇人,正扶着门框,努力踮脚张望。
她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鬓角己染了霜色,脸颊凹陷,唯有一双眼睛,在看到林闲身影出现的刹那,亮得惊人。
正是林闲的生母,柳姨娘。
“逍……逍儿……” 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里尽是不可置信,眼泪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砸在脚下的尘土里。
林闲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传来的剧痛让他几乎窒息。那不是他的痛,是属于原主林逍的汹涌情感——
这感觉如此陌生,却又如此强烈,狠狠冲击着他这个外来者的灵魂。
这具身体是她孕育的,这生命是她赋予的。无论他林闲是谁,此刻站在这里的,是她的儿子林逍。
他几步抢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柳姨娘:
“娘,我回来了。”
柳姨娘死死抓住儿子的胳膊,枯瘦的手指力气大得惊人,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化作泡影消散。
她仰着脸,泪眼模糊地上下打量,目光最终停留在林闲脸上,泣不成声: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的儿……考秀才……定是吃了天大的苦……”
她本以为,这辈子他们母子俩都再无相见可能了。
屏退了林富贵派来伺候的丫鬟,朴素小屋里只剩下母子二人。
柳姨娘紧紧攥着林闲的手眼泪无声地流:
“逍儿……娘对不住你……娘这些年……是故意纵着你啊!”
“逍儿,你恨娘吗?”
“恨娘……恨娘当初没好好管教你?恨娘看着你斗鸡走狗、眠花宿柳,却……却从不曾真正约束过你?”
林闲微微一怔,原主感情里确实充斥着对母亲“懦弱无能”的怨怼。
但此刻,看着柳姨娘眼中深不见底的痛苦,他隐隐感到事情绝非表面那么简单。
“娘是故意的!娘是存心的啊!逍儿!”
她急促地喘息着,仿佛要将积压心底多年的秘密一口气倒出来。
林闲从柳姨娘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拼凑出了一个令人心寒的真相:
林富贵这个靠王家发家的暴发户,极度渴望家族里出个读书人光宗耀祖,缕缕请算命先生给儿子们起名沾“文气”。因生林瑾坏了身子再不能生育的嫡母王氏,对后来进门的姨娘和庶子们恨之入骨,视作眼中钉。
“你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柳姨娘眼神里是多年未散的惊悸,“那天,王氏身边的王嬷嬷,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安胎汤,说是夫人体恤我辛苦…可那味道…那股子红花味儿,娘就是死了也忘不掉!”
“就是从那天起,娘就知道,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有一丁点可能比林瑾强,他们就容不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