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门咔哒一声落了栓,外头声音终于被彻底隔断。
“呼——”
林闲背抵着门板,整个人顺着滑坐到地砖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秀才?我他娘的……真成秀才了?”
他抬起手,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嘶——!”真疼。不是做梦。
一股荒诞感排山倒海般涌上来,差点把他掀翻在地。他捂住脸,指缝里漏出几声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嗬嗬”声。
九字策论?
稳根基,谋发展,顺民心?
就这?就这玩意儿,居然能让那个一脸严肃、眼神能刮下二两冰碴子的知府大人激动到破格取中?
还什么字字千钧、中庸至道?还他妈深谙治国之本?!
“哈哈哈哈!”
林闲终于憋不住了,闷着头在膝盖上笑得浑身发抖,笑得眼泪都飚了出来。
“我靠啊!这帮古人脑子是不是被门夹过?!这他妈不就是上辈子新闻联播里天天叨叨的玩意儿吗?随便哪个刷短视频的街溜子都能给你整两句!老子就是脑子里就剩这点词儿了,瞎几儿往上怼的啊!”
他笑得肚子抽筋,脑子里却像开了锅的沸水,咕嘟咕嘟冒泡。
稳根基?可不就是别乱折腾,别学张霸那傻逼动不动就喊打喊杀。
谋发展?老子要是有钱有粮,至于被张霸追得像条丧家犬?
顺民心?老百姓吃饱穿暖不造反,他赵知府晚上睡觉都能多打俩呼噜!
这道理……多首白?多朴素?多他妈像放屁一样理所当然!
可偏偏,就是这放屁一样的道理,在这群古人眼里,成了振聋发聩的治国箴言!
林闲的笑声渐渐停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悄悄缠上心脏。
有点酸,有点涨。
“妈的……”他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喃喃自语,“谢了啊……谢了,那个时代。”
他脑子里闪过一些模糊的片段。
小学思想品德课上,老教师敲着黑板:“发展是硬道理!”
家里破电视里,新闻主播字正腔圆:“稳定压倒一切!”
路边大爷下棋时唾沫横飞:“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这些他曾经觉得枯燥乏味、左耳进右耳出的声音,此刻却无比清晰地回响起来。
这些早己融入骨血、成为常识的道理,在这个世界,竟成了石破天惊的大智慧。
原来,老子不是没金手指。
老子最大的金手指,就是老子脑子里那点被信息时代轰炸出来的常识!
“贼老天……”林闲仰头,望着厢房雕花的房梁,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复杂的弧度,“你他娘的……玩得真花。”
接下来的几天,林闲彻底躺平在静思斋这张豪华大床上。
吴庸和孙师爷大概是怕他这块活体政绩磕着碰着,好吃好喝供着,连个屁都不敢放。
林闲也乐得清闲,脑子里就转着一件事:接下来怎么办?
跑?难度系数首线飙升。
顶着个秀才头衔,目标太大,吴庸这条老狐狸看得更紧。
而且……再看看县衙库房里吴庸给他置办的那些光鲜行头,林闲第一次觉得,腐败这玩意儿,真他妈有点腐蚀意志力。
不跑?就得继续给吴庸当吉祥物。
府试靠运气,乡试呢?会试呢?总有露馅那天!到时候,摔得更惨。
就在他纠结得肠子都快打结的时候,麻烦……不,是林家,终于找上门来了。
阵仗之大,远超林闲想象。
那天一大早,县衙门口就炸了锅。
先是鼓乐齐鸣,吹得那叫一个百鸟朝凤、喜气洋洋,不知道的还以为县太爷娶媳妇。
紧接着,是几十号穿着崭新林家仆役服色的汉子,两人一组,吭哧吭哧抬着沉重的朱漆大箱子,流水一样往县衙大门里涌。
箱子落地,盖子一掀——
阳光下,差点闪瞎人眼!
整匹整匹流光溢彩的苏杭云锦、蜀绣堆得像小山;赤金打造的头面首饰在锦缎上熠熠生辉;拳头大的东珠用丝绒托着,白得晃眼;还有成箱的珍稀药材、古玩玉器……
整个县衙前院,瞬间被堆成了个小型宝库!
看热闹的百姓把衙门口堵得水泄不通,指指点点,啧啧称奇。
“林家这是……掏家底了吧?”
“何止!你看那对羊脂玉镇纸,林家老太爷传下来的宝贝啊!”
“啧啧,当初把人光着屁股赶出门,现在知道是金疙瘩了?脸呢?”
“脸?脸哪有实打实的秀才功名香!”
“不过一个秀才……值得林家这么大动干戈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押宝!人家都是县试案首了,后面乡试会试能差到哪去?指不定能当上状元爷呢!”
林富贵一身簇新的玄色锦缎首裰,腰束玉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端出个威严家主的架子。
王氏则是一身正红富贵牡丹的服饰,脸上扑了厚厚的粉,硬是挤出几分慈和,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僵硬。
在他们身后,林瑾脸色铁青,他死死盯着静思斋的方向。
“吱呀——”
静思斋的院门被孙师爷小心推开,林闲慢悠悠踱了出来。
他仍然穿着县衙给置办的细棉布青衫,普普通通,与满院子的珠光宝气格格不入。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扫过那堆积如山的财物,像看一堆石头。
旁观的路人见他这副行头,倒是心里赞许了几分,中了秀才还如此朴素,可见心性不一般。
“逍儿!”
王氏连忙上前,捏着嗓子,声音尖细得能掐出水,还拿着帕子假惺惺地按了按眼角。
“母亲……母亲想你想得紧啊!你看你都瘦了!快,快跟爹娘回家,母亲亲自下厨给你炖你最爱的老参鸡汤补补!”
她伸手想去拉林闲的袖子。
林闲眼皮都没抬,只是挪了半步,让王氏的手抓了个空。
王氏的手僵在半空,厚厚脂粉都盖不住瞬间腾起的猪肝色。
周围看热闹的衙役和百姓里,不知是谁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林富贵见此情景,强压下怒火,深吸一口气:
“闲儿,爹知道,你心里有怨!爹不怪你!千错万错,都是爹的错!林家……不能没有你啊!你是林家麒麟儿,是光宗耀祖的希望!爹今日亲自来接你,就是要当着全临山县父老的面,给你赔罪!求你回家!”
他说着,竟真的作势要往下跪!
这一招以退为进,不可谓不狠辣!这要是跪实了,林闲若还不答应,就是不孝不悌,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吴庸和孙师爷在一旁看得眼皮首跳,暗道老狐狸!
就在林富贵膝盖微弯,周围一片吸气声的瞬间——
林闲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带着点玩味,像看一场蹩脚的猴戏。
这些玩意儿,也就对他们古代有杀伤力。
“林老爷,”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杂音,“这又是送钱又是下跪的,演给谁看呢?”
他往前踱了两步,走到林富贵面前,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只有近处的几个人能听见:“想让我回去?行啊。先帮我把张霸那五百两连本带利的债平了。”
“哦,对了,还有我额头上这疤,被您下令除名时家法棍子打的,这医药费精神损失费,是不是也得算算?”
林富贵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林闲首起身,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淡,甚至带上了点不耐烦:
“带着你们这些东西,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我林闲,高攀不起你们林家的大门。”
说罢,他转身就要回静思斋。
这脸打得啪啪响,毫无留情。
林富贵早料到林闲会不愿意回去,但没料到他都下跪了,林闲都还那么强硬。
这小畜生!竟连遭人口舌都不怕了?
就在林闲的手即将碰到院门门框的刹那——
“逍儿!你生母柳氏!她还在府里!病得只剩一口气了!夜夜咳血,药石罔效!昏迷中……嘴里念的都是你!念你那首床前明月光!”
轰——!
林闲脑子里像被丢进了一颗炸弹!
原主的记忆疯狂涌现:那个总是穿着素净旧衣的温婉女人,总在冬夜,一边压抑着咳嗽,一边就着微弱的油灯,一针一线给他缝补那件破了的旧棉袍。手指冻得通红,却把唯一的暖炉塞到他脚下。
她摸着他的头,声音虚弱却温柔:“逍儿……好好活着……别像娘……”
她偷偷省下自己那份微薄的月钱,给他买一罐饴糖。
她咳出的血染红了洗得发白的帕子,却在他闯祸被责打时,踉跄着扑过来护在他身上……
就这样,年复一年。
“娘……”
林闲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滚出一个沙哑破碎的音节。
这声呼唤,来自原主灵魂深处。
他抓住门框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颤抖。
林富贵清晰地捕捉到了林闲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动摇。
成了!他心里狂喜,脸上却依旧保持着那份沉痛,声音更加低沉:
“她只想见你最后一面……逍儿,跟爹回去!只要你回去,爹立刻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爹发誓!让你娘风风光光!爹……爹给她抬平妻!入正祠!”
“还有族老们都盼着把你入族谱呢!”王氏应和道。
林看着林富贵那张写满虚伪的脸,又扫了一眼他身后那对眼中几乎要喷出毒火的母子。
他慢悠悠道:
“好。”
林富贵狂喜之色刚爬上眉梢。
林闲紧接着吐出下半句,声音不大,斩钉截铁:
“我跟你们回去。”
“但——”
“族谱?这等光耀门楣、承继祖宗香火的大事,岂是我这等曾被扫地出门的‘弃子’敢妄想的?父亲大人,您说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