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童的朗朗读书声里,夹杂了噼里啪啦的算盘珠子碰撞声和夫子教导“壹、贰、叁…米、布、钱…”的认字声。
经义班的学生们,除了摇头晃脑诵读经义,案头也多了一摞摞抄录来的、格式各异的田契借据样本,开始笨拙地模仿着如何把一件事写清楚。
这“离经叛道”的新课程,起初也引来一些老学究的私下非议和学生的不解。
但很快,一丝不一样的气息开始弥漫。
县衙户房那个整天被账目搞得焦头烂额的老书吏,发现自己上蒙童班的孙子居然能帮他复核几个简单的粮税数目了,惊得胡子首翘。
城西米铺的吴掌柜,发现自己铺子里那个读过几天县学的学徒,写的出货单据居然清晰明白,数量、单价、总价一目了然,再也不用他瞪着眼珠子一个字一个字去猜,乐得当场多给了半吊钱。
这些细微的变化,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涟漪虽小,却真实地扩散开。
一些原本对县学敬而远之、觉得读书无用的底层小商贩、手艺人家的子弟,心思也活络起来。
认字算账能帮家里?能写文书能去铺子里当学徒?
这书……好像真有点用?
消息传到林安耳朵里,他正蹲在临山县西市嘈杂的角落里,守着一个不起眼的小摊,摊上摆着些山民送来代售的干蘑菇、笋干和几条风干的咸鱼。
他正蹙着眉,努力回忆并记录林闲某次酒后嘟囔过的几个词:“市场…需求…性价比…”
“二哥说,做生意要懂‘市场’,看别人要啥…”
他盯着摊前人来人往。
“西市多是贩夫走卒,码头力工,要的是顶饿、便宜、能下饭的…咸鱼和笋干或许比蘑菇好卖?”
他又想起林闲抱怨县衙采买“性价比太低”。
“价比…性能…就是东西要好,钱要少?”
他正琢磨着,隔壁摊卖草鞋的老汉凑过来,压低声音:
“小子,听说了吗?县学里新开了课,教娃娃打算盘、认实用字、写文书哩!说是那位‘九字秀才’林相公的主意!啧啧,这林相公,想法就是不一样,实在!”
林安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飞快地在小木片上记下:
“县学新策:算盘、实用字、文书。源自二哥‘擂台三比’。反响:老汉赞‘实在’。”
他看向县学的方向,又低头看看木片上那几个从林闲那里学来的怪词,心中那股对二哥近乎盲目的崇拜如野火燎原,烧得他胸口发烫。
“二哥…真乃神人也!”
林安握紧了小木片:“他看到的,远不止一个林家,一个临山…他看到的,是…是活路!给更多人的活路!”
青州府,王家密宅。
“…实干兴邦?呵!”
王崇山将密报揉成一团砸进炭盆,火苗“噌”地窜起,映着他眼底的寒光。
“临山没垮,他名声反倒更响了?好啊,那就看看是他的嘴硬,还是我王家的刀利!”
“第一把刀,给我递到省里去!林逍?县试那鬼画符的字,府试那九个狗屁不通的字,吴庸那老狗和李复的眼瞎批语…都是现成的把柄!”
“告诉学政衙门的‘自己人’,匿名举报,往死里咬!就说吴庸为政绩,勾结考官,舞弊抬举此子!要求严查过往考卷,乡试资格…给我‘特别关照’!我要他未进考场,先脱层皮!”
“第二把刀,临山县那条疯狗张霸,该放出来了。”
王崇山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
“告诉他,他爹张百万最近被御史咬得紧的几桩旧案…王家可以抬手压一压。条件是,让他去临山,好好‘提醒’一下林秀才,那五百两带血的债,该还了!”
“林逍不是最在乎那个病痨鬼的娘吗?让他去柳氏院外…多转转。”
“双刀齐下,”王崇端起冷透的茶,眼底是猫戏老鼠的残忍,“我看这‘九字秀才’,还怎么蹦跶!”
临山县衙,后堂。
这几天林闲都住在县衙,吴庸在实干兴邦计划上有问题就问他,虽然他也不懂但都搪塞过去了。
正好也躲躲那严崇古。
林闲翘着二郎腿,啃着县衙小厨房新琢磨出来的蜜汁烤羊排,满嘴流油。
林安缩在旁边小杌子上,捧着本二哥赏的《灯草和尚新编》,看得面红耳赤,时不时偷瞄一眼门外。
“二哥,咱真不回林府啊?”林安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我看爹…林富贵那边,有点不情愿了。”
“回个屁!”
林闲嗦着骨头,含混不清。
“回去看王氏那张晚娘脸?还是听林瑾那阴阳怪气?这儿多好,白吃白喝,吴庸还得把我当祖宗供着!嘶…这羊排火候绝了!”
他话音未落,孙师爷火烧屁股似的冲了进来,手里捏着一封火漆密信,声音都在抖:
“林…林相公!祸事了!省学政衙门…刚用六百里加急递来的公文!有人…有人匿名举报!说您县试、府试成绩存疑,字迹丑陋不堪,内容荒诞离奇,疑是吴大人…勾结考官徇私舞弊!勒令严查您所有过往考卷!还…还要求对您今科乡试资格进行‘特别复核’!这…这是要断了您的乡试路,还要把您和吴大人往死里整啊!”
咔嚓!
林闲手里的羊肋骨被他生生捏断了。
举报?舞弊?特别复核?
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手里的羊排顿时不香了。
这他妈是釜底抽薪!是冲着把他秀才功名都掀翻来的!
“谁干的?”林闲声音冷得像冰碴子。
“还用问?”吴庸铁青着脸从门外进来,一把夺过孙师爷手里的密信,扫了一眼,气得浑身哆嗦。
“王家!除了王家,谁有这手眼通天的本事,能把刀子首接捅到省学政!林老弟,这是要我们死啊!”
吴庸是真慌了。这举报要是坐实,他这顶乌纱帽就算戴到头了!
他看向林闲的眼神,第一次带了点绝望的埋怨——你这奇才,招来的祸也太大了点!
林闲把断骨往桌上一扔,油手在袍子上蹭了蹭,脑子却在疯狂运转。
字丑?内容怪?
这他妈是事实!根本经不起细查!王家这招,毒!真毒!
“慌什么?”
林闲强迫自己冷静,眼神扫过面如死灰的吴庸和抖成筛糠的孙师爷:
“天塌不下来!乡试还有日子,查卷子也得有流程!先顾眼前!”
他话刚说完,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喧嚣,夹杂着粗野的喝骂和衙役的呵斥。
“林逍!林逍你个狗娘养的给老子滚出来!”
“躲衙门里当缩头乌龟?你他妈欠老子的钱呢?!五百两!连本带利!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狗屁的秀才!靠作弊骗来的功名!呸!老子今天就要撕了你这身狗皮!”
张霸!
那破锣嗓子,烧成灰林闲都认得!
林闲眼神瞬间变得暴戾无比。
王家!这是第二把刀!趁他病,要他命!还专挑县衙门口闹,打的就是他和吴庸的脸!
“反了!反了天了!”
吴庸气得拍案而起,脸上肉都在抖。
“张霸这泼皮!竟敢咆哮公堂,辱骂秀才相公!来人!给我拿下!重打五十大板!”
“大人!拿…拿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