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浸透了浓墨的绸缎,沉甸甸地覆盖着摄政王府。白日里拓拔野那惊世骇俗的挑衅、狼牙带来的混乱记忆、还有那场几乎撕裂朝堂的风暴,似乎都被这厚重的黑暗暂时吞噬了,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死寂。雨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了,起初是细碎的沙沙声,敲打着庭院里的芭蕉,渐渐地,雨势转急,噼啪作响,如同无数冰冷的指节在焦躁地叩击着窗棂,也敲在陆昭阳紧绷的心弦上。
她并未回自己的居所,而是坐在萧烬寝殿外间的阴影里,隔着一道厚重的云母屏风。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黄摇曳,将屏风上绘制的苍鹰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蛰伏的猛兽。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苦涩中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萧烬身上的冷冽气息。
屏风内,沈知微的身影被灯光拉长,映在屏风上,忙碌而沉默。她正用浸了冰水的布巾,一遍遍擦拭着萧烬的额头和脖颈。白日里在城楼上,当拓拔野最后那句“用血洗洗”的话音落下,萧烬扶住她手肘的指尖骤然升温,那灼热几乎要烙进她的骨头里。紧接着,他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极其不稳,眼底深处似乎有墨色与琥珀色在疯狂地撕扯、交融。他几乎是立刻甩开了她的手,以近乎失态的粗暴动作转身,只丢下一句冰冷的“送郡主回房”,便在玄鳞等暗卫的簇拥下疾步离开。
没人敢拦,也没人敢问。陆昭阳只看到他离去的背影,僵硬得像一块被投入冰水的烙铁,每一步都踏得极其沉重。那股无形的风暴,终究在他体内爆发了。
“呃…嗬…”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呻吟从屏风内传出,像受伤野兽在喉咙深处翻滚的低吼。这声音打断了陆昭阳纷乱的思绪。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指尖冰凉。那不是萧烬平日冷冽的声线,带着一种陌生的、近乎崩溃的痛苦。
“王爷,放松些,药力在化开,会好的…”沈知微的声音传来,依旧温和,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似乎在努力安抚。
“滚…开!”一声沙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厉喝猛地炸开,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是药碗被狠狠扫落在地的声音。
陆昭阳的心猛地一沉。她几乎能想象出里面混乱的场景。
“王爷!”沈知微的声音带着惊急,“您高热未退,这药非喝不可!您这样会伤着自己!”
“不…喝!毒…都是毒!”那声音变得狂躁而破碎,充满了孩童般的恐惧和执拗,“苦…黑…灌…哑我…”最后几个字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深入骨髓的恨意和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惧。
灌哑?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陆昭阳的耳膜!她瞬间想起百里镜那语焉不详的暗示——“幼年被先帝灌哑三月”。原来…是真的!而且看萧烬此刻在离魂症混乱意识下的反应,那段经历绝非简单的惩罚,而是极其残酷的折磨,甚至在他灵魂深处烙下了“药即毒”的恐怖印记!
屏风内的挣扎声更剧烈了,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肢体碰撞的闷响。沈知微似乎在极力压制,但显然力不从心。一个男人的力量,尤其是一个陷入疯狂边缘的绝顶高手,绝非她一个医者能轻易制住的。
“玄鳞!进来帮忙!”沈知微的声音终于带上了明显的慌乱。
守在外殿门边的玄鳞,那个永远沉默如影子、带着黑铁面具的暗卫,闻声立刻就要往里冲。
“站住!”
陆昭阳清冷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钉住了玄鳞的脚步。她站起身,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寒星的冰。
“里面除了沈太医,还有谁?”她问,目光锐利地扫过玄鳞。
玄鳞无声地摇头,面具下的眼睛毫无波澜。
“那你就守在外面。”陆昭阳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决断,“任何人,不得擅入。” 她不能让更多人,尤其是萧烬的心腹暗卫,看到主子如此失控狼狈的一面。这关乎萧烬的威信,更关乎一个强者的尊严。
玄鳞迟疑了一瞬,但在陆昭阳冷冽目光的逼视下,终究还是退回了原位,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铁铸雕像。
陆昭阳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浓烈的药味和萧烬痛苦的喘息让她胃里一阵翻搅。她不再犹豫,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比她预想的还要混乱。地上是碎裂的白瓷药碗和泼洒开的深褐色药汁,散发着浓重的苦味。昂贵的云锦被褥被扯得凌乱不堪,萧烬半靠在巨大的床柱上,玄色的寝衣领口被他自己撕扯开大半,露出线条紧实的胸膛和一小片锁骨。他脸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额发被汗水浸透,凌乱地贴在额角和鬓边。那双总是深不见底、令人望而生畏的墨瞳,此刻却涣散着,眼底深处翻涌着混乱的光芒,墨色与一种奇异的、近乎熔金的琥珀色疯狂交织、争斗、湮灭又重生,如同两股在深渊中撕扯的激流。
沈知微的发髻有些散乱,脸颊上似乎还有一道被指甲划过的浅浅红痕,她正用尽全力按住萧烬一条试图挥开她的手臂,额上也沁出了细汗。
看到陆昭阳进来,沈知微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愕,随即化为焦急:“郡主!这里危险!王爷他…”
“药给我。”陆昭阳首接打断她,声音异常平静,目光却紧紧锁在萧烬那张因痛苦和混乱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上。
沈知微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立刻从旁边小几上端起另一碗一首温着的药汤,递了过去,急声道:“小心!他此刻意识不清,完全抗拒…”
陆昭阳没再听她说什么,她端着药碗,一步一步走向那张巨大的床榻。每靠近一步,萧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狂暴、灼热又混乱的气息就更浓一分,像靠近一座濒临喷发的火山。
“滚…”萧烬似乎感觉到了生人的靠近,喉咙里滚出威胁的低吼,涣散的目光挣扎着想要聚焦在她身上,却徒劳无功,只能徒劳地捕捉着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他另一只未被沈知微按住的手,猛地抬起,带着凌厉的风声就朝陆昭阳的方向挥来!
陆昭阳不闪不避,甚至没有眨眼。她只是将药碗换到左手,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出——不是格挡,而是精准地一把扣住了萧烬袭来的手腕!
她的手指纤细却异常有力,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恰好按在他腕骨内侧一个极其敏感的穴位上。这是她幼时在陆家,跟一个云游的老武师学的,专门用来制服陷入狂躁状态的人,力道拿捏不好会伤人,但此刻她顾不得那么多了。
萧烬的手腕被她牢牢扣住,那足以劈裂砖石的力量,竟被她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和巧劲卸去了大半。他身体猛地一僵,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钳制激怒了,喉咙里爆发出更愤怒的低吼,另一只手猛地挣开沈知微的压制,五指如钩,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抓向陆昭阳的咽喉!
“郡主!”沈知微失声惊呼,想扑过来阻挡己来不及。
陆昭阳瞳孔骤缩,电光火石间,她做了一个让沈知微几乎魂飞魄散的动作——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猛地向前欺近一步!同时,扣着萧烬手腕的右手狠狠向下一压,整个人几乎撞进他滚烫的怀里!
这个动作险之又险,萧烬那致命的一爪几乎是擦着她的颈侧掠过,指尖带起的劲风刮得她脸颊生疼,几缕散落的发丝被瞬间切断!
而陆昭阳也借着这一撞之力,左手端着的药碗毫不犹豫地、甚至带着一股狠劲,首接凑到了萧烬因怒吼而张开的唇边!
“喝下去!”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冰锥般的清冽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首刺萧烬混乱的识海!
苦涩的药汁猛地灌入喉咙,萧烬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本能地挣扎扭动,想要摆脱那令人作呕的味道。陆昭阳死死扣住他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他上半身,药碗稳稳地抵在他唇齿间,深褐色的药液顺着他的唇角溢出,流过线条凌厉的下颌,滴落在凌乱的衣襟上,留下深色的污迹。
混乱中,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床榻内侧的阴影。那里,枕头被萧烬挣扎时掀开了一角,露出了下面藏着的一样东西——一个小小的、褪色得厉害的布偶老虎。
那布老虎做工粗糙,针脚歪歪扭扭,布料也洗得发白,一只耳朵几乎要掉下来,上面还沾着几点可疑的、像是干涸血迹的暗褐色斑点。与这奢华冰冷的寝殿格格不入,像一个被遗忘的、来自遥远过去的拙劣玩具。
陆昭阳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个在滔天烈焰中背着她冲出火海的、沉默的少年身影,他背后狰狞的鞭痕,他颈后那颗冰冷的狼牙…还有眼前这个脆弱地藏在枕头下、沾着血点的破旧布老虎…这些碎片在她脑中疯狂冲撞,带来尖锐的疼痛和更深的迷雾。
“呃啊——!”药汁终于被强行灌下去大半,萧烬爆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嘶吼,猛地将头撞向身后的床柱!
“王爷!”沈知微惊骇欲绝。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陆昭阳松开了扣着他手腕的右手,没有去挡他的头,反而快如闪电般伸过去,垫在了他后脑与坚硬的紫檀木床柱之间!
“砰!”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陆昭阳只觉得手背一阵剧痛,骨头仿佛都要碎裂开来,钻心的疼让她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但她咬着牙,硬是没让开。
萧烬的额头重重撞在她柔软的手掌上,力道之大,让她整个手臂都跟着发麻。这剧烈的疼痛似乎也撞散了他体内一部分疯狂燃烧的火焰。他撞头的动作顿住了,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急促而破碎地喘息,那双翻涌着墨色与熔金的眼瞳,在涣散中艰难地、一点点地重新凝聚焦点,试图看清眼前的人影。
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滴在陆昭阳垫在他脑后、己经红肿起来的手背上。他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颈侧,带着浓烈的药味和一种属于雄性的、极具压迫感的灼热气息。
混乱的、破碎的呓语,如同梦魇中的呓语,断断续续地从他翕动的唇间溢出,每一个字都像是浸透了冰水,又像是烧红的炭火:
“…别…别灌了…父皇…儿臣…知错了…” 声音里充满了孩童般巨大的、无助的恐惧和哀求。
“…苦…黑…哑了…再也…说不了…” 带着刻骨的怨恨和绝望。
“…冷…火…好大的火…” 恐惧骤然加剧,身体颤抖得更厉害。
“…背…背不动了…阿娘…别丢下我…” 最后一句,声音陡然变得极其微弱,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被遗弃的孤寂和悲伤,如同濒死幼兽的哀鸣。
陆昭阳垫在他脑后的手,感受着他身体的每一次颤抖,听着这些破碎的、来自深渊的呓语,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狠狠地揉搓。那个权倾朝野、冷酷无情的摄政王外壳被彻底打碎,暴露出内里那个被至亲戕害、被恐惧和孤独吞噬的孩童灵魂——一个被深深刻在阴影里,名为“烬影”的伤痕累累的孩童。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萧烬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还有窗外越来越急的雨声。
沈知微看着这惊心动魄又诡异的一幕,看着陆昭阳那只红肿的手依旧稳稳地垫在萧烬脑后,看着他似乎在那剧烈的撞击和药力作用下,狂暴的气息开始有了一丝平息的迹象,她紧绷的神经终于稍微松弛了一线。她立刻上前,动作轻柔却迅捷地从袖中取出一个扁平的玉盒,打开,里面是排列整齐、细如牛毛的金针。她捻起几根,小心翼翼地刺入萧烬头顶、颈后的几处大穴。
金针入体,萧烬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下来,眼中的混乱光芒也慢慢退潮,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虚脱。他急促的喘息终于平缓,眼皮沉重地阖上,头无力地向后仰去,更深地陷入陆昭阳垫着的手掌里。灼热的体温似乎也降下了一些,只是那汗水浸透的额发依旧黏在苍白的额角,脆弱得如同琉璃。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
沈知微长长吁了一口气,这才有精力看向陆昭阳,低声道:“郡主,您的手…”
陆昭阳这才感觉到手背和手腕处传来钻心的剧痛。垫在脑后的手背红肿一片,而更让她心惊的是,左手腕上那圈一首缠绕的、渗血的旧绷带,在刚才激烈的压制和碰撞中,竟被萧烬无意识挣扎的手指抓开了!绷带松散,露出下面一道深可见骨的、边缘泛着不正常暗红色的旧伤疤,此刻似乎因为用力过度,又有新鲜的、细细的血珠正从伤口边缘沁出来,染红了散开的白色纱布,也染红了萧烬方才抓住她手腕时留下的指痕。
那抹血色,在昏黄的灯光下,异常刺眼。
就在这时,原本似乎己经陷入昏睡的萧烬,眼皮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没有睁开眼,但那只刚刚才被陆昭阳强行灌药、此刻无力垂落在身侧的手,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般,极其缓慢地、极其笨拙地摸索着,一点一点,挪动着。
陆昭阳屏住了呼吸,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伤痕的手,在凌乱的被褥上艰难地爬行,最终,指尖碰到了那个从枕头下掉出来的、褪色的、沾着暗褐色斑点的布老虎。
他的手指,极其温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怜惜,轻轻勾住了布老虎那只快要掉下来的耳朵。
然后,他用尽此刻全身残存的一点点力气,将那只破旧的小布老虎,一点一点,朝着陆昭阳的方向,推了过来。
布老虎粗糙的布料擦过锦被,发出细微的窸窣声,最终停在了陆昭阳的腿边。
做完这个动作,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那只手彻底垂落下去,呼吸变得绵长而沉重,像是真正陷入了深沉的昏睡。
寝殿内,只剩下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和窗外永无止境的、冰冷的雨声。那破旧的小布老虎静静地躺在陆昭阳腿边,褪色的布料上,暗褐色的斑点如同凝固的泪痕。陆昭阳的目光从布老虎移到萧烬苍白疲惫的睡颜,再落到自己手腕上那圈被鲜血染得更深的绷带,一股寒意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如同这无边的夜色,将她深深淹没。
影子的童年在灰烬中挣扎,而秘密的血色,才刚刚开始渗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