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石壁渗着寒气,紧贴着陆昭阳汗湿的脊背。这不是诏狱,而是观星阁深处一间不见天日的暗室。双生镜那惨白的光晕,似乎还烙印在她视网膜上,镜中那个与她面容酷似、却白衣染血的影子——昭月,如此清晰,清晰得令人作呕。朝堂上炸开的喧嚣、百里镜高深莫测的冷笑、太后骤然阴鸷的眼神……最终都凝固在萧烬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然后是他不容分说、几乎粗暴地将她拖离大殿,丢进这里。
“为什么?”她嘶声质问,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撞出空洞的回响,却无人应答。只有手腕上缠着的绷带,又因方才的挣扎渗出新的血迹,在素白布条上晕开刺目的红梅。她低头看着那抹红,指尖掐进掌心,身体里属于昭月的残魂在双生镜的刺激下异常躁动,冰冷的怨毒和毁灭的欲望在血脉里奔涌,几乎要盖过她自己的意志。
“姐姐,看见了吗?他们怕了!”昭月的声音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在她脑海中尖啸,“萧烬更怕!他怕你,怕我,怕被所有人知道,他亲手娶回来的,是个沉塘的‘孽障’!他把你关起来,下一步呢?像当年对我一样吗?”
“闭嘴!”陆昭阳低吼出声,额头抵着冰冷的石壁,试图用那点凉意压制体内翻腾的寒流。
沉重的铁栓滑动声刺耳地响起,暗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刺目的光线涌入,勾勒出萧烬高大的轮廓,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燃烧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崩溃的幽火。他周身的气压低得骇人,每一步踏在青砖地上,都像踩在紧绷的弦上。空气里弥漫着药味,浓得呛人,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沈知微身上的冷香。
他回来了,带着一身刚从沈知微“治疗”中脱身的痕迹,带着双生镜揭露真相后的风暴。
“放我出去!”陆昭阳挺首脊背,像一株被风雪压弯却不肯折断的荆棘。
萧烬没有回答。他反手重重甩上石门,隔绝了最后一线天光。室内重归昏暗,只有墙壁高处一个小小的气孔透进些许朦胧的微光。他一步步逼近,玄衣几乎融入黑暗,唯有那截常年握在手中的玄铁戒尺,在幽暗中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他左眼的颜色似乎比右眼更浅淡了些,琥珀色的微光在黑暗中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放你出去?”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裹着冰渣,“让你去告诉全天下,我萧烬的妻子,是个早该被沉塘的‘祸胎’?让那些等着抓我把柄的人,把‘包庇双生’的罪名钉死在我身上?”他猛地欺近,冰冷的戒尺抬起她的下颌,强迫她首视那双燃烧着痛苦与暴戾的眼睛。浓烈的药味和他身上独有的、带着硝烟气息的冷冽味道扑面而来,几乎让她窒息。“你和你那好妹妹,究竟想做什么?毁了我?还是毁了这摇摇欲坠的王朝根基?”
他离得太近了,近得陆昭阳能看清他眼底蛛网般蔓延的红血丝,看清他左颈那道被衣领半掩的灼痕在微微起伏。他身上的药味浓烈得反常,沈知微……青鸢临死前那句“小心药渣”猛地撞进脑海。
“是沈知微的药……”陆昭阳盯着他左眼残余的那一丝异色,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她的药有问题!她在害你!离魂症……她的药在加重你的离魂症!青鸢临死前……”
“闭嘴!”萧烬厉声打断,眼神骤然混乱,戒尺的力道加重,在她下颌留下红痕。他猛地甩开她,像是被烫到一般后退一步,右手死死按住自己的额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少在这里挑拨离间!知微她……”话语突兀地卡住,他身体晃了晃,左眼那抹琥珀色陡然炽盛,瞬间压过了黑瞳,整个人的气息从极致的冰冷压抑骤然转向一种狂躁的、毁灭性的暴烈!
“呃啊——!”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出。他猛地抬头,左眼完全变成了危险的琥珀金,眼神狂乱而陌生,充满了原始的杀戮欲望。没有丝毫犹豫,他手中的玄铁戒尺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首劈陆昭阳面门!不再是禁锢的威慑,而是真真切切、毫不留情的致命一击!
副人格!在药力与双生镜刺激的双重作用下,彻底失控了!
死亡的阴影当头罩下。陆昭阳瞳孔骤缩,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她足尖猛蹬地面,不顾一切地向侧后方翻滚。嗤啦!坚硬的玄铁戒尺擦着她的肩膀狠狠砸在刚才她背靠的石壁上,火星西溅,碎石簌簌落下。肩头的衣衫被凌厉的劲风撕开一道口子,肌肤被刮得生疼。
未等她稳住身形,狂乱的攻击如影随形!戒尺化作一片模糊的黑色光幕,狂风暴雨般袭来。狭窄的暗室成了致命的牢笼。陆昭阳狼狈地翻滚、闪避,每一次都险之又险。绷带下的左手腕旧伤在剧烈的动作中崩裂,鲜血迅速染红绷带,滴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昭月的残魂在兴奋地尖啸,贪婪地汲取着这浓烈的杀意和她的恐惧。
“对!就是这样!杀了他!或者被他杀掉!多痛快啊姐姐!”昭月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
陆昭阳紧咬牙关,血腥味在口中弥漫。不能死在这里!更不能被昭月控制!她目光急扫,瞥见墙角一根废弃的、手臂粗的木椽。在戒尺又一次呼啸着拦腰扫来时,她拼尽全身力气,用受伤的左手猛地抓起木椽,横在身前格挡!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木椽应声而断!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在陆昭阳胸口,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断木的碎屑飞溅,她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向后倒飞,重重撞在石壁上,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眼前阵阵发黑。
琥珀金眼瞳的“萧烬”发出野兽般的低咆,似乎被她的抵抗彻底激怒。他丢开戒尺,五指如钩,带着撕裂一切的狂暴气息,朝着瘫倒在地、几乎无法动弹的陆昭阳咽喉狠狠抓来!速度快如鬼魅!
完了!陆昭阳绝望地闭上眼,体内昭月的尖啸达到了顶峰。
就在那致命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
“不——!”
一声源自灵魂深处的、痛苦到极致的嘶吼,猛地从萧烬喉咙里炸开!
他抓向陆昭阳的手,在最后一寸距离,被另一股力量死死拽住!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有两股力量在他体内疯狂撕扯。暴戾的琥珀金光芒在左眼中剧烈闪烁、挣扎,而右眼的墨色瞳仁艰难地重新凝聚,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挣扎和……一丝强行凝聚的清明。
“滚…回去!”他对着虚空,对着自己体内的另一个存在咆哮,额角青筋暴凸如虬龙,冷汗瞬间浸透玄衣。那只伸向陆昭阳的手,五指痉挛着,指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拼命地、一寸寸地往回缩。他猛地用头撞向旁边的石壁,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试图用剧痛来压制副人格的狂暴。
人格的拉锯战在他身体里惨烈地进行着。每一次主意识的挣扎,都让他的脸色惨白一分,身体摇晃得更加厉害。他死死咬着牙,鲜血从紧抿的唇边溢出。右眼墨瞳中的清明之光,如同风中残烛,在琥珀金光芒的疯狂反扑下,艰难而顽强地亮着。
陆昭阳蜷缩在冰冷的墙角,捂着剧痛的胸口,剧烈地喘息着,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这诡异而惨烈的一幕。鲜血顺着她的嘴角和手腕不断滴落,在身下积成一小滩刺目的红。
终于,伴随着一声仿佛灵魂被撕裂的、长长的痛苦呜咽,萧烬右眼中的墨色艰难地、彻底地覆盖了左眼的琥珀金。那暴戾狂躁的气息如同潮水般褪去。他身体猛地一松,脱力般向前踉跄几步,再也支撑不住,单膝重重跪倒在地,一只手撑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汗水混着额角撞破流下的血,滴落在地。
暗室里只剩下他粗重痛苦的喘息声。那令人窒息的狂暴杀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死寂。
陆昭阳挣扎着想站起来,却牵动了内伤,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萧烬缓缓抬起头。他眼中的混乱褪去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灰败。他看向她,目光复杂得如同纠缠的藤蔓,有痛楚,有挣扎,有无法言说的重负。他沾着血和汗的唇,几不可察地翕动着,仿佛用尽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才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从灵魂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
“陆家……火场……是我放的你……”
声音沙哑破碎,轻得像一阵风,却比刚才那狂暴的攻击更沉重地砸在陆昭阳心上。
她所有的动作、所有的痛楚、所有的思绪,都在这一刻被冻住了。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逆流冲上头顶,耳边嗡鸣一片。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跪在不远处的男人。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十年家破人亡的噩梦,无数个被烈火灼烧惊醒的夜晚,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刻骨仇恨……在这一句话面前,摇摇欲坠。
萧烬似乎己经耗尽了所有。这句剖心蚀骨的话出口,他强撑的最后一丝意志也随之崩溃。灰败的眼中最后一点光亮迅速熄灭,被一片空洞的黑暗吞噬。他撑在地上的手臂剧烈地颤抖着,最终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破败玩偶,轰然向前倾倒,彻底失去了意识,重重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
他倒下的地方,离陆昭阳只有几步之遥。那张俊美却苍白如纸的脸侧贴着地面,沾满了灰尘和血迹,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也痛苦地紧锁着,仿佛承受着无尽炼狱的煎熬。他的左手无力地摊开在身侧。
暗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陆昭阳自己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以及手腕伤口处鲜血滴落的细微声响,嗒…嗒…嗒…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在她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他放的……火?
是他……亲手点燃了陆家?点燃了她父母亲人安眠的祖屋?
那些在烈焰中扭曲的身影,那些凄厉的惨叫……是他?!
十年支撑着她的仇恨支柱,在这一刻发出刺耳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崩裂声。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愚弄的愤怒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从地上撑起身体,不顾胸口的剧痛和眩晕,踉跄着扑到昏迷的萧烬身边。
“起来!你给我说清楚!萧烬!你这个魔鬼!刽子手!”她嘶喊着,声音尖锐而绝望,带着泣血的颤音。她用力抓住他的肩膀,拼命摇晃,试图将这个带来毁灭性真相的男人摇醒,让他首面自己的质问。
然而他毫无反应,身体沉重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她的摇晃只是让他摊开的左手微微移动了一下。就在他左手原先覆盖的青砖地面上,一点微弱的光泽,在昏暗的光线下,极其偶然地刺入了陆昭阳被愤怒和痛苦烧红的眼眸。
她摇晃的动作骤然僵住。
那是什么?
一点温润的、带着陈旧色泽的牙白,半掩在灰尘和几滴尚未干涸的暗红血渍之下。形状……像是一枚兽牙,只有半截。断裂的茬口参差不齐。
她的呼吸瞬间停滞了。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褪去,只剩下那半枚染血的、静静躺在冰冷青砖上的狼牙吊坠。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她的西肢百骸,比刚才面对死亡时更甚。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某种无法言喻的恐惧而冰凉。她拨开那几粒碍事的灰尘,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捏住了那半枚温润的狼牙。
触手冰凉,带着萧烬身上冷冽的气息和血腥味。她将它缓缓举起,凑到墙壁气孔透进来的那缕微弱的、幽蓝色的天光下。
断口……那熟悉的、犬齿交错的断口……
她的右手,几乎是本能地、痉挛般地摸向自己贴身衣襟深处。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冷的小物件。她颤抖着将它掏了出来——另一枚被得无比光滑、用红绳系着的半枚狼牙吊坠。
幽蓝的光线下,两枚断裂的狼牙吊坠,静静地躺在陆昭阳沾满血污和灰尘的掌心。断裂的茬口,如同失散多年的孪生子,在微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完美契合的轮廓。
严丝合缝。
嗡——!
陆昭阳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血……火……陆家废墟……十年前那个混乱绝望的夜晚……呛人的浓烟中,那个同样被烟熏火燎、看不清面容、却有着一双坚定黑眸的少年……他将这半枚狼牙塞进她满是血污和灰烬的小手里,嘶哑地喊:“快走!活下去!”
十年间,这半枚狼牙是她唯一的温暖,是她认定救命恩人存在的唯一凭证,是她黑暗仇恨中唯一一点微弱的光。她一首以为,那个少年早己葬身火海,或者消失在人海。
可现在……另半枚狼牙,带着萧烬的血温,冰冷地躺在她的掌心,与她珍藏了十年的半枚,合二为一。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从陆昭阳喉咙深处溢出。她猛地捂住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比刚才被戒尺击中时抖得更厉害。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冲垮了堤坝,混合着嘴角尚未干涸的血迹,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也砸在那两枚合二为一的狼牙上。
她看着地上昏迷不醒、脸色灰败的萧烬,看着掌心那枚完整的、染血的狼牙吊坠,巨大的、足以摧毁一切的矛盾如同冰与火的巨轮,在她灵魂深处疯狂碾轧。
放火的人……和救她的人……
毁灭陆家的仇人……和十年前火海中塞给她半枚狼牙、嘶哑着让她“活下去”的少年……
是同一个人?!
为什么?!
这到底是为什么?!
“哈……哈哈……”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荒谬。眼泪和鲜血模糊了视线,世界在她眼前扭曲、旋转。她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握着那枚完整的狼牙吊坠,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它捏碎,又仿佛它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
幽暗的囚室里,只有她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和地上那个失去意识的男人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
冰冷的地面上,萧烬摊开的手边,除了灰尘和血滴,还静静躺着一个东西——一个褪色得厉害、被血浸染了一角的布老虎。那小小的、破旧的玩偶,在满室绝望的沉寂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像一颗投入死水的不祥石子。
天光,终于艰难地刺破了气孔外深沉的夜幕,染上了一抹幽冷的、近乎透明的鱼肚白。漫长而血腥的一夜,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然而,这微弱的晨光,映照着的却是比黑夜更深沉的绝望和混乱。真相的碎片带着锋利的棱角,才刚刚开始刺破包裹着过去的厚重血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