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带着体温的、质地柔软的玄色貂裘落在肩头,本该是暖意,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皮肉之上!陆昭阳浑身剧烈地一颤,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将它狠狠甩开,甩掉这虚伪的、令人作呕的施舍!
然而身体却被一股无形的、巨大的恐惧死死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血液仿佛在西肢百骸中彻底凝固,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回响。
拓印的薄纸从她僵硬冰冷的指间无声滑落,打着旋儿,如同断了翅的蝶,轻飘飘地覆盖在书案上那张摊开的图纸之上——正正盖住了“祭碑室”三个用朱砂勾勒的、如同泣血般的字迹。
他冰凉的指尖,方才掠过她手腕渗血绷带的那一点触感,此刻如同毒蛇的印记,阴冷地灼烧着她的皮肤。那句听不出丝毫情绪的“冷吗?”,更像是一把淬了剧毒的软刀,无声地剐蹭着她的神经。
她喉头滚动,艰难地吞咽着,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惊骇、屈辱、还有那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滔天恨意,在她眼底剧烈翻腾,如同风暴中被搅动的熔岩。
萧烬的目光,沉静得可怕,扫过书案上那枚被得油亮的狼牙吊坠,最终落回她惨白如纸、因惊惧和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上。他薄唇微启,声音低沉平缓,如同冰层之下深不见底的暗流在涌动,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寒意,砸在死寂的书房里:
“本王不喜欢,” 他顿了顿,墨色的瞳孔深处,是冻结万年的冰原,“自作聪明的猎物。”
猎物!这个冰冷的称呼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陆昭阳的脸上,将她最后一丝尊严也碾得粉碎!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扑上去撕咬的冲动。
萧烬不再看她。仿佛她只是一件碍眼、却又暂时无需处理的摆设。他伸出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动作从容而精准,拢起书案上那张标记着沉婴塔核心秘密的泛黄图纸,卷轴在手中发出纸张摩擦的沙沙轻响。接着,他拿起那枚狼牙吊坠,指尖在温润的牙尖上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两样东西,被他毫不留恋地、稳稳地放回了那个狭长的暗格深处。
“咔哒。”
暗格的滑板合拢,发出清脆而冰冷的落锁声。那声音不大,却如同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陆昭阳紧绷到极致的心尖上!将她所有的侥幸、所有的希望,连同那份刚刚窥见一丝光亮的图纸秘密,彻底封死在了冰冷的黑暗里。
“回去。”
两个字,简短,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命令。如同驱赶一只误入禁地的流浪犬。
陆昭阳的身体晃了一下。巨大的精神冲击和身体里那股莫名的、翻江倒海的灼热感交织在一起,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几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意志力,才勉强支撑着身体没有倒下。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丝线的木偶,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书房那扇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乌木大门。
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绝望之上。
那件玄色的貂裘,依旧沉沉地压在她的肩头。上面残留的、属于萧烬的冷冽松香气息,此刻如同最阴毒的瘴气,无孔不入地缠绕着她每一次呼吸,渗入她的皮肤,钻进她的骨髓。她感觉自己的肺腑都在被这气息灼烧、腐蚀。
终于挪回了那间如同囚笼的偏院厢房。青鸢惊惶担忧的脸在眼前晃动,似乎急切地在询问着什么,但陆昭阳的耳朵里只有一片嗡嗡的轰鸣,什么也听不清。她挥开了青鸢试图搀扶的手,踉跄着扑到冰冷的墙壁前,背靠着粗糙的墙面,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额角那被粗暴处理过的伤口,此刻如同活了过来!突突地、疯狂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像有一根烧红的铁钉在狠狠凿击她的颅骨,带来尖锐到令人窒息的剧痛!更可怕的是,这剧痛仿佛有生命,正顺着血脉经络,凶猛地向身体深处蔓延!
心口!像被强行塞进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火炭!闷!痛!一股难以言喻的、狂暴的灼热和烦躁感,如同失控的野火,在她西肢百骸间疯狂流窜!血液像是在油锅里沸腾,皮肤下的每一寸肌肉都在不安地痉挛、跳动!这感觉来得如此凶猛,如此陌生,让她惊恐莫名!
是那药膏?还是……石碑反噬?昭月的诅咒?
“呃啊——!”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首冲喉头,带着灼烧般的剧痛!陆昭阳再也无法忍受肩头那件貂裘带来的、象征着耻辱和压迫的重量!她猛地弓起身子,爆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双手抓住貂裘的领口,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地将它从身上撕扯下来,像丢弃最肮脏的秽物一般,狠狠掼向冰冷的地面!
玄色的、华贵的貂裘砸落在地,柔软的皮毛沾上了灰尘,如同被玷污的、破碎的夜色。
就在貂裘离体的瞬间——
“噗——!”
一口滚烫的、带着浓重腥甜气息的液体,如同失控的熔岩,毫无预兆地从陆昭阳喉咙深处狂喷而出!
“咳咳!呃——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如同狂风暴雨般袭来,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胸腔和喉咙!她痛苦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捂住嘴,可粘稠温热的液体依旧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从指缝间喷溅、渗出!
滴滴答答……
粘稠的、暗红色的血液,如同失控的溪流,从她紧捂的指缝间争先恐后地涌出,砸落在脚下冰冷的青砖地上,迅速晕开一朵朵刺目、狰狞、如同红梅绽放般的血花!
视野瞬间被浓重的血色和黑暗吞噬!天旋地转!冰冷坚硬的墙壁仿佛在融化,整个世界都在疯狂地旋转、塌陷!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深渊的前一瞬,她仿佛又被拖回了那个炼狱般的夜晚。滔天的烈焰吞噬着熟悉的屋檐梁柱,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浓烟滚滚,带着木材、织物和……皮肉焦糊的呛人气息;绝望的哭喊、濒死的哀嚎,与兵刃砍入骨肉的闷响交织成最恐怖的乐章;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新鲜血液泼洒在滚烫地面蒸腾出的……甜腥与铁锈混合的、死亡的味道!
“爹……娘……” 一个破碎的、如同幼兽呜咽般的音节,从她满是鲜血的唇齿间艰难逸出,随即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
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软软地向前栽倒。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点微弱的光感,如同风中残烛,在意识的深渊边缘摇曳了一下。
身体沉重得像被压在了万丈冰山之下,每一寸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额角、心口那狂暴的灼痛和烦闷似乎褪去了一些,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虚脱,仿佛所有的力气,连同灵魂的一部分,都随着那口喷出的鲜血流失殆尽。
陆昭阳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布满裂纹的毛玻璃。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熟悉的、有些发黄的素纱帐顶。身下是硬邦邦的床板,身上盖着一床半旧的棉被,带着一股淡淡的、并不好闻的皂角味。
是偏院那张简陋的床。
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冰冷的麻木感,缓慢地渗透进她混乱的意识。喉咙里火烧火燎,干渴得如同龟裂的河床,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她试图动一下手指,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麻痛,仿佛被无数细针同时扎刺。
“咳……水……” 破碎嘶哑的声音从干裂的唇间艰难挤出,微弱得如同蚊蚋。
“郡主!您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刻意压低的声音惊喜地响起。是青鸢。她圆圆的脸蛋凑到床边,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她手忙脚乱地端过一个粗瓷碗,小心翼翼地凑到陆昭阳唇边。“您慢点,慢点喝……”
微温的、带着淡淡苦涩药味的清水缓缓流入干渴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缓解。陆昭阳贪婪地小口啜饮着,视线也随着意识的回归而逐渐清晰起来。
她看到了青鸢布满担忧的脸,看到了这间简陋却被打扫干净的厢房,看到了窗棂外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天光——己经是第二天了。
然后,她闻到了一股味道。
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味道,透过苦涩的药味和皂角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鼻腔。
是食物的味道。确切地说,是米粥被熬煮时散发出的、最朴素不过的谷物清香。
这味道……很熟悉。带着一种久远的、几乎被遗忘的温暖气息。
陆昭阳的眉头无意识地蹙起。她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顺着那缕清香的来源,投向房间角落。
那里,靠近门口的地方,摆着一个小小的红泥炭炉。炉膛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炉子上坐着一个普通的、有些年头的瓦罐,罐口正氤氲出袅袅的白气,那朴素却令人心安的食物香气,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
炉子旁边,背对着她,坐着一个高大的玄色身影。
他坐在一张低矮的小杌子上,那高大的身躯与简陋的小凳显得格格不入。玄色的衣袍下摆随意地拖曳在有些脏污的地面上,他也浑不在意。他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炉膛里跳跃的火焰,左手拿着一把蒲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不甚熟练地对着炉口扇着风,控制着火候。动作显得有些笨拙,甚至带着点僵硬。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冷硬如石刻的侧脸轮廓,在那片惯常的冰封之下,似乎隐约透出一种……专注?或者说,是一种与这烟火气同样格格不入的笨拙?
陆昭阳的呼吸微微一滞。
萧烬?
他……在熬粥?
这个荒谬到极点的念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混乱疲惫的心湖中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荒谬,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击力。昨夜书房的冰冷对峙,那件被掼在地上的貂裘,喷涌而出的鲜血……与眼前这幅灶前煮粥的画面,形成了荒诞到令人眩晕的割裂感。
就在这时,也许是扇风的动作牵动了袖口,也许是火光的热度让他无意识地挽起了袖子。
陆昭阳的目光,凝固在了他露出的左手手腕上。
在那冷白的手腕内侧,靠近掌根的位置,赫然印着一块疤痕。
那疤痕不大,约莫铜钱大小,形状并不规则,边缘有些凹凸不平,呈现出一种陈旧的、暗沉的粉白色。那绝非兵刃所伤,而是……被某种高温的、滚烫的东西,深深烙烫过留下的永久印记!
轰——!
陆昭阳的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所有的声音、光线、气味都在瞬间远去!眼前只剩下那块暗沉的、形状不规则的烫疤!它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狠狠捅进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己久的锈锁!
黑暗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意识的堤坝!
不是昨夜的血腥祠堂,不是冰冷的书房对峙,也不是灭门之夜的滔天烈焰……而是更久远,更模糊,却又更清晰的一幕!
同样是冲天的火光,但背景不是陆府,而是……荒野?破庙?
浓烟滚滚,呛得人无法呼吸。灼热的温度烤得皮肤生疼。年幼的她,大概只有十岁?蜷缩在角落里,被倒塌的、燃烧的梁柱困住,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周围的一切,灼热的气浪几乎要将她烤干。她哭喊着,声音被浓烟和火焰的咆哮吞噬。
就在绝望的深渊,一个身影,顶着熊熊烈焰和不断掉落的燃烧碎片,如同扑火的飞蛾般冲了进来!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个同样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轮廓。他穿着深色的衣服?不,更像是被烟熏火燎得辨不出本色的破布!
他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拖拽着压住她的燃烧木头!火星西溅,烫在他的手臂上,发出“嗤嗤”的轻响!他闷哼着,却死死不肯放手!终于,木头被掀开一条缝隙!
他一把抓住她细瘦的胳膊,将她死命地从火窟里往外拖!她的衣袖被燃烧的木刺勾住,“嗤啦”一声被撕裂!混乱中,滚烫的、不知是炭块还是燃烧的木头碎屑,狠狠烙在了拖拽着她的那只手腕上!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属于少年的痛呼在她头顶响起!
她被巨大的力量拖拽着,翻滚着逃离了那片火海。冰冷的空气涌入灼痛的肺部,她剧烈地咳嗽着,泪眼朦胧中,只来得及瞥见那个救她出来的少年模糊的背影。他正痛苦地甩着手腕,而那块被烫伤的位置,在昏暗的光线下,赫然是……铜钱大小、形状不规则的暗红印记!
梦境……昨夜昏迷前闪过的那个片段……那个在火场中救她的黑衣少年……
陆昭阳的眼睛死死盯着萧烬手腕上那块陈旧的烫疤,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混乱而急剧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失序地撞击着胸腔!
是他?!
怎么可能?!
那个在记忆深处模糊的、带着一丝温暖亮光的救命恩人……怎么会是……眼前这个覆灭陆家、冷酷无情的萧烬?!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混乱如同两股狂暴的漩涡,在她脑中疯狂撕扯!恨意、疑惑、惊骇、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动摇……所有的情绪猛烈地碰撞、爆炸!
“呃……” 喉咙深处再次涌上熟悉的腥甜!剧烈的眩晕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她刚刚凝聚起的一丝意识再次吞没!
眼前萧烬那在灶火前沉默扇动的背影、手腕上那块刺目的烫疤、还有瓦罐里散发出的米粥清香……所有的景象都在瞬间扭曲、旋转,最终被一片浓重的、带着血腥味的黑暗彻底覆盖。
身体无力地回硬邦邦的床铺,意识再次沉沦。
只是在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瞬,她冰冷僵硬的手指,似乎无意识地触碰到了枕边某处——那里,不知何时,被放置了半枚东西。触感坚硬、冰凉,带着一种被长久后的油润。
是那枚狼牙吊坠。断裂的茬口,如同野兽狰狞的獠牙,无声地抵在她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