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子时,沉婴塔底传来第一声啼哭。
青铜棺椁缝隙渗出粘稠鲜血,顺着曼陀罗花脉逆流而上,花瓣在月光下搏动如心脏。
裴子攸的青衫被夜露浸透,咳出的血溅在跪地民众高举的襁褓上:“还我骨肉!”
昭阳怀中的名册骤然翻开,空白页上浮现墨迹:“当朝太子——” 字迹未竟,血珠己从纸页渗出,凝成一个巨大的问号。
建元十七年,腊月十六。子时。
一轮惨白的圆月,高悬于皇城铅灰色的天幕之上,冰冷的光辉如同水银泻地,将沉婴塔巨大的、扭曲的阴影,长长地拖曳在荒草丛生、白骨隐现的废墟之上。白日里龟甲显影的惊雷余波未平,入夜后的皇城便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宵禁的梆子声早己响过三巡,偌大的城池如同死去,唯有风,裹挟着塔顶盘旋不去的寒鸦哀鸣,呜咽着掠过断壁残垣,卷起纸钱与灰烬,发出簌簌的声响,如同亡魂的叹息。
塔内,死寂比塔外更甚百倍。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唯有塔基深处那巨大青铜棺椁的轮廓,在绝对的幽暗中隐隐透出一丝青绿色的、不祥的微光。白日里被拓拔野骨链打开的甬道入口,如同怪兽的咽喉,无声地敞开着,向外喷吐着混合了浓重血腥、泥土腥腐和甜腻曼陀罗花香的冰冷气息。这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塔内每一寸空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脉动。
昭阳背靠着冰冷粗糙、嵌满细小骸骨的甬道墙壁,身体因疲惫和尚未散尽的惊悸而微微颤抖。白日宫宴的混乱、龟甲显影的冲击、以及拓拔野被囚禁的消息,如同沉重的磨盘碾过她的神经。掌心那朵彼岸花烙印,在塔内极致的阴寒与血腥气刺激下,正持续不断地传来灼热的刺痛,提醒着她昨夜尸蛾围攻时昭月残魂的致命一击。她怀中紧贴着那本《沉婴骨册》,书册冰冷依旧,白日里那诡异的灼烫感似乎暂时蛰伏,但那份沉重,却压得她心口发闷。拓拔野的骨链被她紧紧攥在手中,骨节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她身边,是同样沉默如石的玉嬷嬷。老妇人佝偻着身子,捻着那串从不离手的紫檀佛珠,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甬道深处那具巨大棺椁的方向,右腿微微颤抖着,那条陈年的狼咬旧伤,在阴寒之气的侵蚀下,正隐隐透出紫黑色。
时间,在死寂中无声流逝。
子时一刻。
毫无预兆地——
“呜…哇——!”
一声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啼哭,骤然撕裂了沉婴塔内凝固了千百年的死寂!
那声音并非来自塔外,而是从塔基的最深处,从那具巨大的、死寂的青铜棺椁内部,穿透厚重的青铜,幽幽地传了出来!声音稚嫩、脆弱,带着初生婴儿特有的无助和本能的不安,在绝对黑暗的塔内空洞中回荡、放大,钻进每一个毛孔!
昭阳和玉嬷嬷的身体同时猛地一僵!汗毛瞬间倒竖!
“呜哇…哇…”
啼哭声并未停止,反而在短暂的间隔后,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连贯!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声,而是断断续续、带着喘息和抽噎的连续啼哭!那声音在封闭的塔内空间里反复折射、叠加,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炸的、多重回音的合唱!仿佛有不止一个婴儿,在那冰冷的青铜棺椁中苏醒,正用尽力气发出对这个冰冷世界的第一声控诉!
随着啼哭声的持续,更骇人的景象出现了!
那具巨大的青铜棺椁,表面斑驳的铜锈仿佛活了过来!在惨淡月光透过塔顶缝隙勉强投射下来的微弱光线下,只见棺椁底部与黑红色泥土接壤的缝隙处,正缓缓地、粘稠地渗出暗红色的液体!那液体浓稠得如同融化的血膏,散发着比塔内空气浓郁百倍、几乎令人作呕的刺鼻血腥!
这渗出的鲜血并未滴落,而是如同拥有生命般,违背常理地沿着那些盘踞在棺椁底部、粗壮虬结如巨蟒的曼陀罗花根须,逆流而上!暗红的血线顺着深褐色、布满瘤节的根须迅速蔓延、攀升!所过之处,根须如同吸饱了养分的血管般微微鼓胀、搏动!
粘稠的鲜血顺着根须一路向上,最终抵达了那些依附在巨大根须上、寄生在森森白骨缝隙间盛开的曼陀罗花!惨白、妖异的花朵,在接触到逆流而上的鲜血瞬间,如同被注入了邪恶的生命!花瓣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原本只是散发甜腻香气的花瓣,此刻竟变得半透明,清晰地映出内部奔流的暗红色血液脉络!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吸饱了棺椁渗血的花朵,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极其缓慢却异常有力的节奏——搏动!收缩!舒张!如同…一颗颗在黑暗中跳动的、缩小的心脏!
“滋…滋滋…”
血液奔流的声音混合着花朵搏动的微弱声响,在婴孩啼哭的背景音下,交织成一曲来自地狱深渊的恐怖乐章!整个沉婴塔的基座,仿佛都在这诡异的律动中微微震颤!
塔外,死寂被另一种力量悍然打破!
“还——我——骨——肉——!”
一声嘶哑、悲怆、却蕴含着无尽愤怒与绝望的呐喊,如同受伤孤狼的嗥叫,猛地刺破沉婴塔外凝重的夜色!
紧接着,是成百上千个声音的汇入!男女老少,声音或嘶哑或尖利,带着哭腔,带着血泪,汇成一股滔天的声浪洪流!
“还我骨肉!”
“还我孩儿!”
“苍天开眼!沉冤昭雪!”
声浪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撞击在沉婴塔斑驳的塔身上!
塔下,不知何时己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他们并非暴民,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刻满了生活的艰辛和失去至亲的刻骨悲痛。有人抱着早己褪色、空空如也的破旧襁褓,有人举着写着生辰八字的简陋木牌,更多的人则是什么都没有,只是用枯瘦的双手死死抠进冰冷的泥土里,对着那座吞噬了他们骨肉至亲的巨塔,发出泣血的控诉!
为首一人,青衫落拓,在惨白的月光下更显单薄。正是裴子攸!他脸色灰败,嘴唇毫无血色,每一次竭尽全力的呐喊都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几乎是跪趴在冰冷的土地上,身体因剧烈的咳嗽而蜷缩成一团,嘴角不断溢出暗红的血沫。但他依旧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咳出的、带着体温的鲜血,狠狠抹在身前一个老妇人高高举起的、象征着被沉婴孩儿的破旧襁褓上!
那抹刺目的鲜红,在惨白的月光和襁褓灰败的底色映衬下,如同一个血淋淋的诅咒!
“看…看到了吗?!” 裴子攸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高耸的沉婴塔,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塔在哭!塔在流血!它在害怕!它在认罪!还我骨肉!还天下双生子一条生路——!” 他最后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咆哮,随即又是一阵几乎要将肺腑咳出来的剧烈呛咳,整个人伏倒在地,只剩下肩膀剧烈的抽动。
“还我骨肉——!”
“沉塔!开棺!”
“血债血偿!”
民众的声浪被彻底点燃!悲愤如同燎原之火!他们不再仅仅是跪拜控诉,开始有人挣扎着起身,用枯瘦的身体,用捡起的石块,用燃烧的火把,不顾一切地冲向沉婴塔紧闭的、布满符咒的塔门!撞击声、哭喊声、愤怒的咒骂声,与塔内持续不断的婴儿啼哭、血液奔流声交织在一起,将这片埋葬了无数婴骸的土地化作了沸腾的复仇熔炉!
塔内甬道入口处,昭阳被塔外山呼海啸般的呐喊震得心神激荡。玉嬷嬷捻动佛珠的手指早己停下,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塔外汹涌的人潮,干瘪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右腿的颤抖更加剧烈。
就在这内外交迫、声浪与诡异之音交织的混乱巅峰——
嗡!
昭阳怀中紧贴的《沉婴骨册》,毫无预兆地剧烈震颤起来!
不是白日在棺椁前那种灼烫,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强烈自主意识的震动!仿佛书册本身拥有了生命,正在她怀中疯狂挣扎,想要破衣而出!
昭阳大惊,下意识地按住胸口!但那股力量大得惊人!她根本无法压制!
“哗啦啦——!”
一阵急促而诡异的翻页声响起!
那本被她紧紧按在怀里的名册,竟在她双手压制之下,如同被一双无形的手操控着,书页开始疯狂地、自动地翻动起来!坚硬的西域金砂纸页刮擦着她的衣料和手指,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书页翻飞的速度快得眼花缭乱!无数或清晰或模糊的名字、生辰、以及触目惊心的“沉塘”、“溺毙”、“畸亡”等冰冷记录,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飞速掠过!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被扼杀的生命,每一个记录都浸透了无尽的冤屈和鲜血!
翻动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最终——
“啪!”
翻动声戛然而止!
名册定格在某一页上。
这一页,异常崭新,与前后页因年代久远而泛黄发脆的纸页形成鲜明对比。页眉处,用浓墨重彩的朱砂,书写着西个刺目的大字:
当朝太子——
字迹遒劲,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然而,这威严的标题之下,本该记录着当朝储君名讳、生辰、母系渊源等信息的区域,却是…一片刺眼的空白!
空!白!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橡皮,将本应存在于此的所有信息,彻底抹除!只留下一个巨大而诡异的、象征缺失的虚无!
昭阳的呼吸瞬间停滞!瞳孔因极度的惊骇而骤然收缩!太子?!名册上为何会有太子?!又为何…是空白?!
就在她心神剧震,目光死死锁在那片令人窒息的空白上时——
异变再生!
那空白页的中央,毫无征兆地,渗出了一点极其微小的、暗红色的湿痕!
湿痕迅速扩大、蔓延,如同宣纸上滴落的墨汁,又像是…从纸页深处渗出的鲜血!
一滴,两滴…粘稠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暗红色血珠,从纸页纤维中缓缓渗出、凝聚、变大,最终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沿着空白的纸页,缓缓向下滑落。
血珠滑落的轨迹,在那片刺目的空白之上,蜿蜒、拖曳,最终…凝固。
凝固成一个巨大、扭曲、由粘稠血浆构成的、触目惊心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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