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的铁水在坩埚里翻滚,硫磺味混着铜腥充斥耳房。陈默用破布裹住坩埚木柄,熔化的宣德炉腿在高温下扭曲如垂死的蜈蚣。墙角《十八学士图》残片上,抚琴人脖颈处的朱砂印鉴刺痛他的眼——那是建文元年翰林院特供的"清风"印,三日前被抄斩的礼部侍郎王澍的私章。
寅时的梆子声还在瓦檐滴答的水珠里震颤,门轴突然嘶叫。昨夜抬尸的家丁佝偻着闪进,右脚草鞋豁口露出缺块的脚趾,麻袋随手扔在刑具架下:"侯爷赏的。"半袋发霉的陈米里混着猩红颗粒,陈默捻起嗅了嗅——是御马监特供马料的红土标记。
"要仿仇英的画?"破锣嗓子刮着耳膜,家丁指甲发黑的手拍在楠木画案,"卯时交不出,你就是下一个席子卷。"
酸腐气钻进鼻腔,陈默掀开画案上盖尸布般的油毡。澄心堂纸己绷上梨木画框,绢本边沿却留着三道指甲抓痕。"仇十洲真迹《松下听琴图》。"家丁龇出黄牙,"侯爷要一模一样的送东宫当寿礼,少片竹叶就剜你眼珠子补!"
烛火跃过卷轴末尾的鉴藏印"中山世家",陈默的砗磲片在印泥刮下深红碎末。不是印油——是血痂混着朱砂。真画的主人怕是早成了城外乱葬岗的磷火。
窗外忽掠过黑影,昨夜窥视的三角眼贴在窗纸破洞。陈默猛地抽动画绳,绢本"哗啦"展开。抚琴人衣襟的梅痕墨色淡得诡异,砗磲片刮过处竟露出半道青痕。电光石火间,他抓起案头隔夜茶泼向画面!
"你作死!"家丁拔刀劈来。
茶汤在仇英真迹上晕开污黄,画心松针间却浮出片片银线。"双丝绢。"陈默指尖划过茶渍,"经纬线各加一股银丝防虫蛀,独永乐三年苏州织造局的贡品。"砗磲尖挑开银线末端——线头分明是切断的,真迹早被揭走表层,眼前是补笔的摹本!
家丁的刀僵在半空。陈默突然将整壶冷茶浇向摹本,墨色晕散间,画角半枚蟠螭钮印浮出水面。正是永昌侯扳指上消失的碧玉印钮!
"侯爷的私章......"家丁喉结滚动,"怎会在仇英画上?"
五更梆响炸破死寂。陈默抓起烟囱灰混进松墨,羊毫笔掠过摹本时故意颤抖。他必须留下破绽——这画是要命的饵。
***
库房铁锁"咔嗒"弹开,霉味裹着铜臭扑面。家丁手里的气死风灯照出满地碎瓷,陈默蹲身拾起块带釉瓷片——断面蜂窝状的气泡密如蜂巢,典型的官窑慢火焙烧特征。永昌侯砸赝品从来不心疼真货。
"侯爷的库抵得上半座皇宫。"家丁踢开脚边半扇翡翠屏风,裂纹里露出朽木芯子。灯影晃过博古架时,陈默的呼吸停了。束腰方几上躺着条玉带钩——螭龙衔珠钮,龙睛镶嵌的波斯琉璃在昏暗中燃着幽蓝。
正是他穿越那日,在故宫地库修复的那只永乐年东宫旧物!砗磲片刮过琉璃珠面,微尘下惊现细如发丝的裂纹。这是地库真品历经六百年温湿度骤变的痕迹,绝非仿造能及。
家丁的灯笼突然被阴风扑灭。"谁?!"腰刀出鞘声在黑暗里嘶鸣。陈默趁机抠下玉带钩背面黏着的蜡丸,指尖触到蜡壳下的金属棱角。
绿磷火猛地从墙角腾起!火焰舔过堆叠的盔甲,映出甲叶内侧未磨净的"燕"字铭文——这是靖难时燕王府的旧甲胄!蜡丸在他掌心碎裂,半枚铜钥匙掉进砖缝,齿痕间沾着暗红血痂。
"咔。"机括轻响从梁上传来。陈默反手将玉带钩塞进箭囊的空隙,冰凉的钩尖刮过箭羽。昨夜被拖走的尸体,背心上就插着这种箭。
家丁突然闷哼倒地,后颈插着支三棱透甲锥。铁网轰然坠下,罩住整个博古架!陈默抓起地上断箭刺向砖缝,箭镞刮过钥匙时迸出火星。阴风里传来弓弦绷紧的"咯吱"声。
十步外的槅扇后,穿褐色贴里的男人正搭箭扣弦,森冷箭镞锁定陈默咽喉。那人腰间鸾带扣着象牙腰牌——东辑事厂的番子!
"把带钩抛过来。"弩机卡簧声如毒蛇吐信,"给你留全尸。"
陈默突然扑向那堆燕王府旧甲,手中断箭狠狠扎向甲胄护心镜!铜镜背面灰垢里赫然黏着半张发黄的纸,墨字在磷火下鬼魅般显现:"甲字库,丁三卯西......"
弩箭离弦的尖啸刺破黑暗!陈默拽倒甲胄架挡在身前,铁箭"铛"地穿透护心镜。镜背的纸条被气浪掀飞,飘落铁网时被磷火舔燃,丁三卯西后的关键字符化作青烟。
铁网外的脚步声己近在咫尺。陈默抠下带钩上的波斯琉璃珠,用尽力气砸向库房穹顶的琉璃明瓦——幽蓝珠体撞碎瓦片,寅时晨光如剑刺入!
"嗡!"所有燕王府旧甲同时震鸣。护心镜碎片在光柱里反射出满室游走的光蛇,东厂番子猝然捂住渗血的双眼。
陈默抓住铁网缝隙翻身滚出,玉带钩的冰冷棱角嵌入肋骨。身后传来皮肉焦糊的气味,铁网下的磷火触到散落的火药,霎时爆开刺目白光!
***
鬼市石板路在晨雾里泛着尸青色。陈默的箩筐压在肩上,假宣德炉的铜足硌着背。永昌侯的血账就在筐底:三张借据按着血手印,落款正是画上留印的王澍。
"新出炉的宣德炉,五十两银子。"陈默刚在桥洞摆开铜炉,石桥墩后转出个戴斗笠的老者。枯爪抓起铜炉时,袖口滑落圈金线——是宫里的织造手法。
老者突然握紧炉耳:"铜质太轻。"指甲抠进兽面纹瞳仁,"砂眼用松香补的?"腰刀出鞘的冷光映亮陈默眼底——是昨夜库房的东厂番子!陈默猛踹铜炉,滚烫的炉身撞向番子胸腹,炉盖"当啷"弹开,里面竟塞着王澍的血书!
番子的刀光割裂晨雾。陈默纵身跃入秦淮河支流,背后箭矢入水的闷响如追命鼓点。腥臭河水灌入鼻腔时,他攥紧怀中的玉带钩。钩身螭龙逆鳞处触感微凸,舌尖舔过竟尝到咸涩的字母——畏兀儿文密码!
"噗!"一支燕尾箭突然射穿陈默的衣摆,箭头钉进对岸青砖。桥头东厂番子的弩机再次上弦,血槽倒钩闪着蓝汪汪的光。
寒芒破空!赤铜箭杆被一道银光凌空斩断,穿素罗箭袖的身影踏着浮尸掠过河面。剑尖挑飞箭镞时,女声脆如冰裂:"锦衣卫办案,闲人退散!"
斩箭的女子足尖点过腐烂的瓜皮船,剑穗银铃在晨风里荡出残响。东厂番子的弩机转向新目标,箭镞却齐齐爆开绿雾——昨夜库房里的磷火药!
女子罗袜陷进淤泥的刹那,陈默从怀中掏出玉带钩掷向敌阵。琉璃珠撞上磷火球的瞬间,畏兀儿文的凹痕引燃了里面的硫磺硝石。
轰然巨响震落垂柳枯枝,火焰吞没东厂番子时,女子剑尖正抵住陈默喉咙:"永昌侯的玉带钩,怎么沾着刘铁锤的血?"
河滩漂来半具尸体,右手缺了无名指,残破草鞋豁口处露出缺块的脚趾。火光在女武士脸上跳动,她腰间的象牙牌赫然刻着篆字:北镇抚司,冷月。
陈默指缝间滑出半枚铜钥匙,齿痕还沾着东厂番子的血:"想要真带钩,就找能熔了这玩意的人。"他摊开掌心——断箭箭镞上熔着半枚东厂腰牌的鎏金边角。
冷月的剑锋忽然转向河心。烧焦的浮尸正被湍流卷向漩涡,尸身左手紧攥着永昌侯府的箭壶,筒底刻着蝇头小字:乙酉年酉时。
乙酉年酉时三刻,正是建文帝消失在鸡鸣寺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