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脚深陷在毒沼边缘粘稠、散发着腐殖质与死亡气息的淤泥里,再拔出时,带起的泥浆如同不甘挽留的漆黑触手。林渊站定,回身望去。
暮色西合,毒沼被一片昏沉、泛着病态油光的雾气笼罩。扭曲的枯木如同垂死巨人的骸骨,在雾霭中若隐若现,发出无声的呻吟。空气中那股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如同跗骨之蛆,即使站在边缘也挥之不去。
然而,就在这片污秽与绝望的泥沼边缘,一点坚实、沉默的轮廓顽强地刺破了昏沉的天幕。
他的石屋。
青冈岩垒砌的墙体在渐浓的夜色中呈现出沉稳的灰褐色,厚实、稳固,如同一块被遗忘在泥潭边缘的古老界碑。铁皮包裹的厚重木门紧闭着,隔绝了外界的险恶。狭小的窗户后,壁炉里微弱的火光透出一点橘黄,如同这死寂之地唯一一颗微弱跳动的心脏。仅仅看着它,一股由坚固壁垒带来的、近乎奢侈的安全感便油然而生,抚平了神经末梢因长时间警惕而积累的疲惫。
这与他初临此地时的景象,何止天壤之别?
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那个同样昏暗的傍晚,空气中弥漫着更刺鼻、更致命的沼毒气息。他浑身泥泞,从冰冷、粘稠的泥地里挣扎爬起,映入眼帘的只有那座被系统残酷命名为【残破小木屋】的避难所——倾斜的框架、遍布裂痕的朽木墙板、摇摇欲坠的破洞屋顶,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它彻底撕碎。冰冷的绝望如同毒沼的寒气,瞬间浸透了骨髓。那时的他,手握石匕,面对一只最低级的毒吻水蛭都要耗尽心力,每一口浑浊的饮水都可能是最后的晚餐,每一次闭眼都担心再也无法睁开。
而如今,他站在这里。身后是足以抵御寒潮与兽群的石之堡垒,腰间的寒铁匕首流淌着致命的幽光,身边有在阴影中守护的伙伴。从摇摇欲坠的朽木,到坚不可摧的磐石;从挣扎求存,到主动踏入更凶险的群山猎取力量……这座石屋,便是他在这片名为“荒芜界域”的绝望角斗场中,用天赋、血汗与无数次的生死抉择,亲手铸就的第一座生存里程碑。
它不仅仅是一座房子,更是他意志的具现,是他对抗整个冰冷世界的第一步胜利宣言。
“呜…”一声轻微的、带着催促意味的低鸣从脚边的阴影中传来。夜瞳的身影几乎完全融入昏暗的光线,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竖瞳在暮色中闪烁着幽冷而警惕的光。它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捕捉着空气中来自北方山区的、截然不同的气息——更清冽,也更危险。
林渊深吸一口气,毒沼那特有的腐烂甜腥与北方飘来的、带着岩石和泥土气息的冷风在鼻腔里交织。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座在昏暗中沉默守护的石屋,眼神复杂,有眷恋,有骄傲,但更多的是一种斩断退路的决绝。
“走吧。”声音低沉,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他不再回头,抬脚,彻底踏出了毒沼那粘稠、腐朽的边界。
脚下的大地触感瞬间变得不同。不再是令人深陷的淤泥,而是坚实的、夹杂着碎石和硬土的坡地。坡度开始明显抬升,植被也从毒沼边缘低矮、湿滑的苔藓和蕨类,逐渐被更为粗粝、坚韧的灌木和虬结的矮树取代。空气骤然清冽了许多,毒瘴那令人窒息的黏腻感被山间特有的、带着凉意的风驱散,虽然风中依旧裹挟着未知的腥气,却少了几分腐朽,多了几分野性的生猛。
然而,这份“清新”并未带来丝毫轻松。一种无形的、更加沉重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西面八方悄然涌来,沉甸甸地压在肩头,渗入毛孔。
地形急剧变化。脚下的小径早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嶙峋突兀的怪石。巨大的花岗岩或如卧兽,或如刀劈斧削般耸立,表面覆盖着湿冷的苔藓和地衣,在暮色下呈现出黑黢黢的轮廓,狰狞而沉默。石缝间顽强钻出的树木枝桠扭曲盘结,如同妖魔伸出的利爪,遮挡着本就昏暗的天光。地面上,的树根虬结如蟒,盘绕在碎石之间,稍不留神就会被绊倒。
更令人警惕的是雾气。不同于毒沼那五彩斑斓、仿佛有实质的毒瘴,山区的雾气是灰白色的,更稀薄,却也更粘稠冰冷。它无声无息地从山谷深处、从岩石缝隙间弥漫出来,如同活物般缓缓流动,缠绕在腿边,遮蔽着视线。十步之外,怪石和树木的轮廓便己模糊不清,仿佛随时会有东西从那片灰白中扑出。光线被雾气层层过滤,变得更加昏暗、扭曲,让整个山区笼罩在一片阴森、诡谲的氛围之中。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声偶尔掠过石缝,发出呜咽般的尖啸,或是远处不知名鸟兽一声短促凄厉的啼鸣,更添几分毛骨悚然。
林渊的脚步放得更慢,每一步都踩得极其沉稳。他的感官提升到了极致。双耳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碎石滚落?枯枝折断?还是…某种生物压抑的呼吸?双眼锐利如鹰隼,穿透流动的薄雾,扫视着前方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岩石阴影、树丛凹陷。鼻翼微动,仔细分辨着空气中混杂的气味:潮湿的泥土、苔藓的微腥、腐烂落叶的土腥,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硫磺和腥臊的异味。
夜瞳的状态更是如临大敌。它不再仅仅潜行于林渊的脚边阴影,而是如同最警觉的哨兵,身形时而融入左侧的岩壁阴影,时而又鬼魅般出现在右前方一株矮树的暗面。它的动作轻盈得不可思议,柔软的肉垫踩在碎石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在昏暗环境中瞳孔放大的琥珀色眼睛,闪烁着冰冷而专注的光芒,如同两盏微型的探照灯,不断扫视着林渊视野的盲区。它的耳朵高频转动着,捕捉着林渊人类听觉难以企及的细微动静。
一人一猫,如同两道融入这片嶙峋山影的幽魂,在沉默与极致的警惕中,向着灰脊山脉更深处跋涉。每一步深入,空气似乎就更冷一分,雾气就更浓一丝,那股无形的压力也越发沉重。这里不再是毒沼那种相对“熟悉”的险地,而是完全陌生的、更加原始、更加凶蛮的领域。每一块岩石后面,每一片雾气深处,都可能蛰伏着远超毒沼蹒跚者或巨鳄的掠食者。
林渊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冰冷的寒铁触感透过皮质刀鞘传来,带来一丝沉凝的力量感。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石屋的里程碑己成过去,在这片群山之中,唯有力量与生存的本能,才是唯一的通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