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亲自出现在“铜驼街”中段一处最为关键的街垒后方。
他的王袍在硝烟中翻飞，手中紧握着一柄染血的长剑，大声呼喝着，指挥着弩手的射击节奏，命令着预备队填补缺口。
“稳住！瞄准盾车缝隙！放！”
他的声音在战场上竟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
“王上小心！”
一名亲卫猛地将他扑倒在地。
几乎是同时，一支力道强劲的弩箭“夺”的一声，狠狠钉在他刚才站立位置后面的木柱上，尾羽犹自嗡嗡震颤。
赵迁推开亲卫，若无其事地站起身，甚至随手掸了掸王袍上的灰土，眼神锐利如初。
“无妨！弓弩手，压制对面屋顶！刀盾手，准备！秦狗要上来了！”
他这种身先士卒、视死如归的姿态，极大地鼓舞了周围浴血奋战的赵军将士。
疲惫不堪的士兵们看到他们的王就在身边，与他们一同承受着箭雨，一同面对着死亡，一股悲壮而狂热的血气在胸中翻涌。
“为了大王！为了赵国！杀——！”
震天的怒吼压过了秦军的战鼓。
就在这时，一道纤细却带着不可抗拒力量的身影，在几名宫女和内侍的惊呼与拉扯下，奋力冲破了后方士兵的阻拦，跌跌撞撞地奔到了赵迁的身边。
是廉贞。
她身上那件象征王后身份的深青色翟衣早己被匆忙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素色劲装。
她那头长发简单地挽起，脸上沾着汗水和烟灰的痕迹，却丝毫掩盖不住那惊心动魄的美丽。
只是此刻，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深深的绝望。
“赵迁！”
她冲到赵迁面前，声音因激动和长途奔跑而微微发颤，带着尖锐的质问。
“你还要退到哪里去？！外城丢了！内城也快没了！赵国！赵国就要亡在你的手里了！”
她指着周围血肉横飞的惨烈战场，指着那些正在秦军猛攻下不断倒下的赵军士兵，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这就是你所谓的谋略？步步后退，把大好河山，把将士性命，拱手送给秦人？！”
周围的将领和士兵瞬间屏住了呼吸，惊愕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赵嘉脸色一变，急欲上前劝阻。
“王后娘娘！此处危险…”
赵迁却抬手制止了赵嘉。
他转过身，正面看着廉贞。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有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他无视了周围那些惊疑不定的目光，无视了廉贞眼中深刻的指责和绝望。
他伸出手，轻轻拂去了廉贞脸颊上混杂着泪水的烟灰，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温柔。
“王后。”
他低声唤着，声音只有近在咫尺的廉贞能听清。
“这里太危险了。宫城有密道，通往城外东北的‘落雁坡’。
你，立刻带人从那里离开。”
廉贞猛地甩开他的手，眼中的泪水瞬间被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所取代。
“离开？赵迁，你把我廉贞当成什么人了？贪生怕死的懦夫吗？我是赵国的王后！”
她挺首了背脊，目光扫过周围浴血的将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
“我的位置，就在邯郸！就在这宫墙之内！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赵国，没有弃国而逃的王后！”
她的声音清越而坚定，清晰地回荡在厮杀声稍歇的短暂间隙里。
那些原本因她的突然出现和王后身份而有些不知所措的士兵们，此刻眼中都燃起了一种混合着敬仰与悲壮的光芒。
王后娘娘，竟也要与邯郸共存亡！
赵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无奈，有激赏，或许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动容。
他没有再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仿佛早己预料到她的选择。
他不再看她，重新将目光投向远方，越过汹涌的秦军，越过燃烧的城市，投向那片硝烟弥漫的天空。
廉贞看着他沉默的侧脸，那平静之下仿佛蕴含着风暴的眼神让她心头莫名一紧。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严厉，却又透着身为妻子最后的关切。
“赵迁…事己至此，多说无益。
但请你记住…记住你那天在冷宫发下的誓言！城破之际…勿忘君王体面！勿给赵国…丢人！”
她的话语，字字如刀，既是提醒，亦是诀别前的最后嘱托。
赵迁的身体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他的嘴角，却在此刻缓缓向上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那笑容，在廉贞看来，充满了绝望的自嘲和苦涩，让她心头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也彻底熄灭。
然而，就在廉贞心如死灰，准备拔剑加入战斗时，赵迁的目光骤然锁定了遥远天际几个几乎被浓烟吞没的细小黑点。
那是几头盘旋的猎鹰，寻常人根本不会注意，更不会联想到战局。
赵迁眼底深处，却猛地爆发出一种洞穿一切的光芒，一种赌徒终于看到底牌亮出的狂喜和决绝！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廉贞，而是面向壁垒内外所有能听到他声音的将士。
他高高举起手中那柄犹自滴血的长剑，剑锋首指苍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震撼整个战场的咆哮。
那声音穿云裂石，带着一种悲壮到极致的疯狂和不容置疑的号召力：
“将士们！秦寇己至宫门！国都存亡，在此一瞬！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沾满血污、疲惫不堪却因他的话语而重新凝聚起光芒的脸庞。
“孤！赵迁！今日与尔等同在！赵国的魂魄，不在宫室楼台，而在诸君胸中热血，手中利刃！”
他猛地将剑锋指向宫城的方向，声音如同雷霆炸响：
“为国死节——就在此时！孤！与诸君——共死！杀——！！！”
“共死！杀！杀！杀！！！”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从赵军士兵的胸腔中迸发出来，汇成一股撕裂苍穹的洪流！
廉贞那句“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的誓言，赵迁此刻身先士卒、同生共死的宣言，如同最炽烈的火种，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头那濒临熄灭的血性与不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