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云城的雨没完没了，把“老陈记”门前的污水坑搅得更加浑浊。前堂的灯光在湿气里晕开一圈昏黄的光晕，空气里劣质红油的辛辣和湿衣服的霉味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陆尘端着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穿过几张油腻腻的桌子。他依旧沉默，眉头习惯性地微蹙，额角残留着没擦干的水渍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碗很烫，粗糙的碗边烙着指腹，但他动作很稳，粗粝的手掌稳稳托着碗底，指关节因为用力微微泛白。
“您的牛肉面，一碗加辣，一碗清汤。”他把碗放在靠窗那张还算干净的桌子上，声音不高，带着点熬夜后的沙哑。放下碗时，手腕内侧一道新鲜的、被洗碗钢丝擦刮出的红痕露了出来。
桌边坐着一个年轻女人，叫林晚。和周围穿着工装、满身机油味的食客不同，她穿着剪裁利落的米白色风衣，微卷的长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妆容精致，正低头看着手腕上小巧的通讯器屏幕，眉头微锁。听到声音，她抬起头。
目光先落在冒着热气的面上，随即很自然地滑向放下面碗的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劳作的痕迹，却不显粗笨，反而有种沉稳的力量感。然后，她的视线顺着那有力的手臂向上，掠过沾着水汽的廉价工装外套，落在了陆尘的脸上。
昏暗的灯光下，那张脸轮廓分明，鼻梁挺首，下颌线绷着一种习惯性的冷硬。眼窝有些深，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是长期睡眠不足的痕迹。但那双眼睛……林晚微微怔了一下。那眼神不像她常见的底层工人，里面没有麻木，没有谄媚，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太多东西的疲惫。像一口古井，表面平静，底下却幽深得令人心悸。
“谢谢。”林晚开口，声音清亮，带着点都市白领特有的干练。她没立刻动筷子，反而看着陆尘，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面看着不错。你是这里的……伙计？”她目光扫过他胸前没有标识的工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陆尘没什么表情，只简短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收回手，转身就要走。
“哎，等等，”林晚叫住他，指了指桌上的调料罐，“那个……辣椒油好像不太够辣，能帮我再拿点吗？我喜欢吃重辣。”她语气自然，带着点熟稔的请求意味，目光坦然地落在陆尘脸上。
“好。”陆尘脚步顿住，没回头，又应了一声，径首走向角落那个盛满鲜红辣椒油的塑料桶。
收银台后，苏清雪正低着头，手指有些僵硬地在一个旧账本上划拉着数字。老板娘陈金花刚骂骂咧咧地去了后厨，前堂只剩下她、陆尘和林晚。林晚清亮的声音和那自然而然的要求，像一根细小的针，扎进了这片油腻嘈杂的背景音里。
她握着笔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飘向窗边那张桌子。
她看到林晚脸上那抹得体的、带着欣赏意味的微笑。看到林晚的目光，像带着温度的光束，落在陆尘端着碗的手臂上，落在他沉默的侧脸上……那目光里没有食客对伙计的随意，更像是在打量一件……值得玩味的、特别的东西。
一股陌生的、酸涩的滋味毫无预兆地涌上苏清雪的喉咙口，呛得她心口发闷。她猛地低下头，视线死死锁在账本上模糊的数字上，仿佛要把它们看穿。指尖用力，劣质的圆珠笔尖在纸面上戳出一个小小的凹坑。
陆尘走到塑料桶边，拿起一个同样油腻的小勺，舀起满满一勺红得刺目的辣椒油。那浓稠的红色，在昏黄的灯光下，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冰冷金属巨爪撕裂空间的画面！**
**吞噬一切的黑暗！**
**绝望的坠落感！**
嗡——！
尖锐的耳鸣毫无预兆地炸响！苏清雪眼前猛地一黑，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胃里翻江倒海！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扶住收银台，指尖却扫到了旁边那桶刚被陆尘舀过的、开盖的鲜红辣椒油！
“哐当——！”
塑料桶被她的指尖带倒，重重地摔在地上！
粘稠、刺目、散发着刺鼻辛辣气味的鲜红辣椒油，瞬间泼溅开来！像打翻了一桶粘稠的血浆！
红色的油液在地板上迅速蔓延，染红了苏清雪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也溅到了旁边几张桌子的桌腿上。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辛辣气味瞬间压过了面馆里所有的味道！
“啊！”林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低呼一声，下意识地缩了缩脚，皱眉看着蔓延到桌边的红油。
陆尘猛地转身，手里还拿着那勺辣椒油。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摔倒在地的塑料桶和那一大片刺目的狼藉。然后，他的目光立刻锁定了收银台后那个僵立的身影。
苏清雪的脸惨白得像一张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微微颤抖着。她身体僵硬，一只手还保持着想要扶住什么的姿势悬在半空，另一只手死死地按着自己的心口。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却有些涣散，失焦地望着地上那滩不断扩大的、鲜红的油污，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仿佛她看到的不是打翻的辣椒油，而是某种来自地狱的景象。
“搞什么鬼东西！！”陈金花炸雷般的咆哮从后厨冲了出来。她看到地上的狼藉，看到泼洒的红油，看到僵立着脸色惨白的苏清雪，胖脸上的横肉瞬间气得抖动起来，“苏清雪！你个丧门星！笨手笨脚的废物！洗个碗砸碗，收个钱慢吞吞，现在连桶油都端不住！你是存心要败光我的家底是不是？！”她几步冲过来，扬起肥厚的手掌，带着风声就要朝苏清雪脸上扇去！
“老板娘！”陆尘低沉的声音像一块冰，骤然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他不知何时己经挡在了苏清雪身前，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堵墙，隔绝了陈金花喷溅的唾沫和那只即将落下的巴掌。他手里还拿着那勺辣椒油，暗红色的液体在勺边微微晃荡。
陈金花的手掌硬生生停在半空，被陆尘那冷得吓人的眼神钉住。她张着嘴，一时间竟被那眼神里的某种东西慑住了，忘了骂下去。
陆尘没再看陈金花，他的目光落在身前苏清雪惨白的脸上。她还在微微发抖，按着心口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涣散的瞳孔里映着地上那片刺目的红，如同受惊过度的小兽，连呼吸都带着细微的、恐惧的颤音。
那眼神……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他梦里看到那点星辉湮灭时的绝望……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一种强烈的、混杂着烦躁和某种更尖锐情绪的东西，狠狠刺了陆尘一下。他眉头拧得更紧，声音却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急促：“你怎么样？”
苏清雪像是没听见，依旧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红油，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林晚坐在窗边，看着这一幕，眉头微蹙。她看着陆尘挡在那个瘦弱女工身前那毫不犹豫的姿态，看着他低头询问时，那冷硬线条下透出的、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紧张……还有那个女工惨白的脸和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这画面，和她预想中底层小面馆的日常鸡毛蒜皮，似乎有些……不同。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若有所思地在陆尘和苏清雪之间转了转。
“还……还愣着干什么！”陈金花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气势弱了几分，但怒火未消，指着地上的狼藉对着陆尘吼，“赶紧收拾干净！这桶油算她的工钱里！还有你！”她又恶狠狠地瞪向陆尘身后的苏清雪，“滚去把冰柜弄好！弄不好今晚别吃饭！”
陆尘没理会陈金花的叫嚣。他看着苏清雪依旧没有焦距的眼睛，又看了看地上那片刺目的鲜红，沉默了一瞬。然后，他弯腰，将手里那勺没倒出去的辣椒油，稳稳地放回了林晚的桌上。
“您的辣椒油。”他对林晚说，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听不出情绪。
接着，他转身，从旁边拿起拖把和水桶，沉默地开始清理地上那片狼藉的、如同凝固血迹般的鲜红油污。动作利落，却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
苏清雪像是被陈金花最后一句话惊醒，身体猛地一颤。她终于从地上那片恐怖的红色中移开视线，飞快地、深深地看了一眼挡在她身前、正弯腰拖地的陆尘那宽阔而沉默的背影。那一眼极其复杂，有未散的恐惧，有茫然的失措，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依赖和……更深的、无处安放的酸楚？
她用力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翻腾的胃液。她低着头，像逃避什么洪水猛兽一样，脚步虚浮地、踉跄着快步走向后厨那台依旧发出低沉嗡鸣的冰柜方向，仿佛那里是唯一能藏身的洞穴。
前堂只剩下拖把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弥漫不散的辛辣气味，林晚若有所思的目光，以及老板娘陈金花余怒未消、压低了的咒骂。
那根连接着宇宙余烬与凡俗尘埃的、浸透了红油与醋海的无形心弦……
**在死寂的灵魂废墟上……**
**绷得更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