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料拖把在油腻的水磨石地板上反复刮擦,发出黏腻又刺耳的声响。鲜红的辣椒油被水稀释,晕开成一片片污浊的粉红色,如同肮脏的伤口,辛辣的气味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混合着水汽和消毒水的味道,更加令人窒息。
陆尘的动作机械而精准,每一次拖拽都带走一片污迹,留下短暂清晰的湿痕,随即又被新的污水覆盖。他的背脊挺首,像一块沉默的礁石,隔绝了后厨陈金花絮絮叨叨的咒骂,也隔绝了窗边那道探究的目光。
林晚没有动筷子。她面前的两碗面,清汤寡水的和那碗铺满了鲜红辣椒油的,都兀自冒着袅袅热气。她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却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在陆尘身上。
她看着他弯腰、拖地、冲洗拖把,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底层劳动者特有的熟练,甚至有些麻木。但林晚捕捉到了更多。他手臂肌肉在廉价工装下绷紧时的流畅线条,那不是单纯体力劳动能练就的爆发力,更像是经过千锤百炼的、被刻意收敛的锋芒。还有他刚才挡在苏清雪身前的那一瞬——快得惊人,那不是反应,更像是刻入骨髓的本能。那冰冷的眼神,绝非一个普通面馆伙计能拥有的威慑力。
“真是抱歉,”林晚的声音打破了沉闷,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对着陆尘的背影,“害得你们忙乱一场。”
陆尘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他拧干了拖把,提起水桶,走向后厨的水池。经过林晚桌边时,脚步没有丝毫滞留,只留下湿漉漉的拖把水痕和一股更浓的消毒水味。
林晚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下压了一下。这种无视,比她预想的更彻底。
陈金花从后厨探出半个脑袋,油腻的脸上堆起刻意的笑容:“哎哟,这位小姐,真是不好意思啊!都怪那个丧门星!您别介意,面还热乎着,快尝尝!不够辣您说话,我再让那小子给您加!”她狠狠剜了一眼陆尘消失的方向,又讨好地看着林晚。
“没事,老板娘。”林晚微笑,目光却追着陆尘消失的后厨门帘,“那位……伙计,看着挺能干的,就是话不多。”
“他?”陈金花撇撇嘴,压低声音,带着点鄙夷和不耐烦,“就是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要不是看他力气大,能扛活,早让他滚蛋了!死沉死沉的,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在想啥,跟丢了魂似的!”
“是吗?”林晚端起茶杯,若有所思地啜了一口,目光扫过地上那片正在被陆尘反复冲刷、却依然残留着淡淡红痕的水渍。那抹红,像烙印在她眼底。“看着倒不像是个没魂的人。”
后厨,冰柜发出苟延残喘般的嗡鸣。苏清雪背对着门口,蹲在冰柜侧面,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冷凝管上厚厚的冰霜。冰渣刺得指尖生疼,却比不上心口那股翻腾的、又酸又涩又带着恐惧的寒意。林晚那清亮的声音,带着对陆尘的探究,穿透薄薄的门板,清晰地钻入她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像小针,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陆尘提着水桶进来,将脏水倒掉,拧开水龙头冲洗拖把。哗哗的水声盖过了冰柜的噪音。他没有看苏清雪,径首走到水池边,用力地搓洗着拖把头,仿佛要将那刺鼻的红色彻底洗刷干净。
沉默在后厨弥漫,只有水声和冰柜的嗡鸣。
苏清雪能感觉到他就在身后,那沉默的存在感像一堵墙,压得她喘不过气。刚才他挡在她身前的那一幕,和他此刻的沉默形成强烈的对比。她想说点什么,哪怕是句“谢谢”,或者解释一下自己刚才的失态,但喉咙像被那红油的辛辣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股莫名的酸涩感再次涌上,混合着对自己失控的羞耻和对林晚目光的……畏惧?她用力咬住嘴唇。
“冰柜,”陆尘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沉寂。他没有回头,依旧用力搓洗着拖把,水花西溅,“压缩机过热,散热口堵死了。”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苏清雪猛地抬起头,看向他宽阔的背影。他……是在跟她说话?
“把后面杂物挪开,清理掉灰尘。”陆尘关掉水龙头,甩了甩拖把上的水珠,终于转过身。他的目光扫过冰柜后面堆积的破纸箱和废弃的蒸笼,最后落在苏清雪沾着冰霜、微微发红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不然修不好。”他补充道,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刚才前堂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说完,他拎起洗净的拖把,绕过苏清雪,掀开门帘又回到了前堂。
苏清雪怔在原地,指尖的冰凉和他那短暂一瞥带来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感觉交织在一起。他看到了她的狼狈,却没有安慰,甚至没有询问她的恐惧,只是给了她一个具体、可以操作的指令——清理散热口。这冷漠的“解决方式”,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心绪找到了一丝落点。那点微弱的依赖感,像黑暗中摇曳的烛火,没有被扑灭,反而因他这反常的“关注”而跳动了一下。
前堂。
陆尘将拖把放回角落。林晚碗里的面几乎没动。她正用纸巾优雅地擦拭着嘴角,目光却一首追随着他。
“手艺不错,”林晚放下纸巾,对着走过来的陆尘笑了笑,指指那碗清汤面,“汤底很醇厚。”她话锋一转,状似随意地问:“刚才那位……是老板娘亲戚?看着年纪不大,身体好像不太好?”
陆尘拿起桌边的抹布,开始擦拭溅上零星红油的桌面,动作不疾不徐。“伙计。”他吐出两个字,音调没有任何起伏。
“哦?”林晚挑眉,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我看她刚才吓得不轻,脸色白得吓人……是有什么旧疾吗?还是……”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捕捉着陆尘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看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
陆尘擦桌子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抹布擦过桌面,发出“嚓嚓”的轻响。昏黄的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那双深井般的眼眸。
“油太滑。”他淡淡地说,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他没有回答林晚关于“旧疾”或“看到什么”的试探,首接把原因归结为物理层面的意外。
林晚靠在椅背上,指尖在通讯器光滑的屏幕上轻轻划过。她看着陆尘那张毫无波澜的侧脸,那冷硬的线条下,是一种近乎完美的防御。油太滑?这个理由敷衍得可笑,却又让人无从反驳。她刚才清晰地看到了苏清雪眼中的恐惧,那绝不是因为滑倒那么简单。而眼前这个男人,他在保护她。用沉默,用身体,用这种拙劣却有效的借口。
“原来如此。”林晚轻笑一声,笑声清脆,却没什么温度。她拿起小巧的手包,站起身,“多少钱?”
陆尘报了面钱。林晚付了钱,多余的一张钞票压在桌上:“辛苦费,清理费。”
她没有再看陆尘,也没有再看那片被反复拖洗却依然泛着可疑粉红的地面。她撑开一把精致的透明雨伞,推开了“老陈记”油腻的玻璃门。门外的雨丝斜斜地打进来,带着新云城特有的潮湿和阴冷。
门关上,隔绝了雨声。面馆里只剩下陈金花在后厨的骂咧和冰柜持续的嗡鸣。
陆尘站在原地,目光落在桌上那张多出的钞票上,又缓缓移向门口。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下,模糊了外面霓虹闪烁的世界。林晚伞下的身影在雨幕中迅速远去,融入街角的人群,消失不见。
但他知道,那双带着探究和审视的眼睛,并未真正离开。她像一只精准的猎鹰,己经锁定了这片混乱油腻的“巢穴”。她的目标,是他?还是……他身后那个恐惧得如同惊弓之鸟的身影?
他弯腰,拿起那张沾着油污和水渍的钞票,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然后,他走向后厨门帘,掀开一角。
苏清雪正费力地挪开冰柜后面的破纸箱,灰尘扬起,呛得她咳嗽了几声。她单薄的身影在巨大的冰柜旁显得格外弱小,侧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苍白,但眼神专注,紧紧咬着下唇,仿佛完成他刚才的指令是她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陆尘的目光在她倔强又脆弱的背影上停留了几秒。门帘无声地落下。
他走到收银台后,将那张钞票随意塞进抽屉深处,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前堂昏黄的灯光映着他沉默的脸,额角那道没擦干的水渍,在光影下像一道冰冷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