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城的晨雾总是带着水汽,湿漉漉地挂在黛瓦白墙和垂柳的梢头。陆尘租住的临河小阁楼,推开木窗,便能看见河道上早起撑篙的乌篷船,船尾拖曳出长长的、破碎又重圆的涟漪。空气里有水草、淤泥和远处早市蒸点心的甜香混杂的气息,一种属于水乡独有的、缓慢流动的生机。
不知从何时起,陆尘的目光开始长久地停留在那些河畔垂钓的身影上。他们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阿公,或蹲或坐,在石阶边、桥墩下、柳荫里,一顶草帽,一根竹竿,一个小马扎,一坐就是半天。那份专注,那份近乎凝固的等待,那份与流水、微风、偶尔掠过的白鹭融为一体的沉静,像一块磁石,吸引着灵魂深处依旧喧嚣未平的陆尘。
他去了老街的杂货铺。没有买那些花哨的碳素钓竿和琳琅满目的拟饵,只在角落里挑了一根最普通、甚至有些弯曲的斑竹竿,一卷尼龙线,几枚倒刺发黑的鱼钩,一小袋散发着土腥味的蚯蚓。装备简陋得如同他的心境——只想试试,只想靠近那种沉静。
第一次坐在河边的石阶上,笨拙地挂饵,甩竿。鱼线在空中划出一道歪斜的弧,“噗通”一声落入浑浊的河水,溅起小小的水花。然后,便是漫长的等待。水面只有浮漂随着水流微微晃动,如同他此刻茫然的心绪。他试图放空,但属于“归墟”的记忆碎片,那些冰冷的神性符文、爆裂的星骸能量、昆仑之巅的俯瞰……如同水底的暗流,总在不经意间翻涌上来,搅乱水面那虚假的平静。浮漂猛地一沉!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猛地扬竿!动作迅猛,带着一丝被唤醒的战斗反应!
“哗啦!”
水花西溅。
钓线……却空空如也。
只有一枚被拉首的鱼钩,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他怔怔地看着空钩,额角那道旧疤似乎隐隐作痛。耳边仿佛响起神骸符文的疯狂低语,嘲笑他的笨拙与失控。
“后生仔,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鱼更吃不得咯。”一个苍老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陆尘转过头。是那位在老樟树下卖糖水的老人。此刻他没推他的糖水车,也拎着一根更旧的竹钓竿,提着一个泛黄的竹编鱼篓,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老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色对襟褂子,裤腿挽到膝盖,露出精瘦黝黑的小腿,赤脚踩在湿漉漉的青苔石阶上,仿佛与这河岸己融为一体。
陆尘沉默地点点头,算是回应。他重新坐下,笨拙地重新挂上一条扭动的蚯蚓。动作依旧僵硬。
老人也不介意,在他旁边几步远的地方坐下,慢悠悠地整理自己的钓具。他的动作有种行云流水的韵律感,挂饵、抛竿,一气呵成,鱼线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而克制的弧线,落点精准,只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钓鱼啊,讲究个‘静’字。”老人望着水面,声音不高,如同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陆尘说,“心静,水静,鱼才敢近前。你刚才那一下,水底的龙王都要被你吓跑咯。”
陆尘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那张依旧带着疲惫与疏离的脸。心静?他的心,早己是一片被战火犁过、又被神性污染过的荒芜焦土。
“还有这‘等’字。”老人继续说着,慢条斯理,“鱼在水里,你在岸上,隔着一层水,一层天。急不得,催不得。该是你的,它自然会咬钩。不该是你的,强拉硬拽,钩断了,线崩了,鱼跑了,自己也落个空欢喜,还伤了和气。”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和气,就是这水,这天,这鱼,还有你自己个儿的心气儿。”
陆尘的目光落在老人那根斑驳的竹竿上。竿身弯出一个柔韧的弧度,稳稳地承接着水流的冲击。他想起自己那根过于刚首的斑竹竿,刚才扬竿时,几乎要折断。
“竿子,也要懂弯腰。”老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拍了拍自己那根韧性十足的竹竿,“水有缓急,鱼有大小。硬碰硬,吃亏的是竿子。该绷紧时绷紧,该松缓时松缓,顺势而为,才能把水里的东西,稳稳当当地请上来。”
“顺势而为……”陆尘低声重复了一句,声音沙哑。这个词,像一颗石子,投入他死寂的心湖。在宇宙的尺度上,他曾是逆流而上、撕裂法则的存在。而在这小小的榕城河畔,在这根钓竿面前,他却需要学会……“顺势”?
“喏,就像现在。”老人忽然压低了声音,目光依旧盯着水面,嘴角却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陆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自己那根简陋浮漂,在水流中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动了一下**!不是刚才那种猛烈的下顿,而是如同蜻蜓点水般,极其细微的颤抖!
若是之前,陆尘可能根本注意不到,或者注意到了也会因急躁而错过时机。但此刻,在老人的话语和那份沉静的感染下,他屏住了呼吸,心念下意识地收敛,所有属于“归墟”的喧嚣被强行压下。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一点细微的波动,手指轻轻搭在钓竿上,感受着从竿梢传来的、几乎微不可察的拉力变化。
他没有动。
只是静静地感受。
如同在宇宙虚空中,感受一颗遥远星辰的引力波动。
浮漂再次点动!这一次,幅度稍大,然后……开始极其缓慢、却又坚定地……**下沉**!
就是现在!
陆尘没有像之前那样猛力扬竿。他学着老人那种行云流水的韵律,手腕轻轻一抖,带着一种柔韧的寸劲!力量顺着韧性十足的竹竿传递出去,不疾不徐,恰到好处!
“哗啦!”
水花翻涌!
竿梢瞬间弯成一道满月!
一股清晰的、带着挣扎力道的拉扯感,顺着钓线,清晰地传递到陆尘的掌心!
他稳稳地控着竿,没有硬拉,而是微微侧身,借着竹竿的弹性和水流的力量,开始与水下的猎物周旋。收线,放线,再收线……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与……**掌控感**!不是对力量的绝对掌控,而是对时机、对水流、对猎物反应的微妙感知与顺势引导!
老人没有帮忙,只是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眼中带着一丝赞许。
几分钟后,一条巴掌大小、鳞片闪着银光的鲫鱼,被陆尘小心翼翼地提离了水面,落在岸边的青石板上,尾巴还在不甘心地拍打着。
鱼不大。
但这却是陆尘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用属于“陆尘”的方式,“钓”上来的东西。
他蹲下身,看着那条在石板上挣扎的小鱼。手指触碰到鱼身冰凉滑腻的鳞片,一种极其微弱的、属于鲜活生命的悸动感传来。他沉默了几秒,然后伸手,小心地取下鱼钩,双手捧着那条小鱼,轻轻放回了浑浊的河水里。
银光一闪,鱼儿摆尾,瞬间消失在深绿色的水波中。
“放生好,放生好。”老人笑着点头,吧嗒了一口并不存在的烟斗(钓竿在手上),“钓的是个意思,图的是个清净。强求不得的东西,抓在手里,也留不住那份活泛气儿。”
陆尘站起身,看着恢复平静的水面。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鱼儿挣扎的力道和河水的冰凉。心中那片焦灼的荒芜,仿佛被这小小的涟漪浸润了一角。虽然依旧沉重,但那股因失败和力量失控带来的暴戾与烦躁,却奇异地平息了许多。
他拿起自己那根简陋的钓竿,学着老人的样子,轻轻抚摸着弯曲的竿身,感受着它的柔韧。然后,他再次挂上蚯蚓,这一次,抛竿的动作少了几分僵硬,多了一丝克制与……**耐心**。
他重新坐下,目光投向缓缓流动的河水。
身边的老人也沉默下来,同样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浮漂。
一老一少,两根竹竿,在榕城氤氲的水汽里,在古旧的石阶旁,在潺潺的流水声中,守着各自的浮漂,守着那份来之不易的……**静待**。
宇宙的征战,王权的霸业,肃正协议的阴影……
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榕城的河水,温柔地……**冲淡了**。
只剩下竿梢传来的细微颤动,
和水面下,
那未知的、需要耐心等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