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城的午后,阳光慵懒地穿透老榕树层层叠叠的气根,在青石板路上投下细碎晃动的光斑。河水缓慢流淌,倒映着斑驳的白墙和偶尔划过的乌篷船影。陆尘坐在临河的石阶上,那根被他得油亮的斑竹钓竿斜斜地搭在膝盖上。浮漂在墨绿色的水面上微微晃动,如同他此刻近乎放空的心境。
距离那条银鲫被放生己经过去好些天。他依旧每天来河边,有时能钓上几条小鱼,有时枯坐半天也毫无所获。但他似乎不再在意结果。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坐在那里,感受着竹竿传来的水流脉动,听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看着光影在水面变幻。属于“归墟”的喧嚣碎片,在日复一日的静守中,似乎真的被这温润的水汽和缓慢的时光,一点点沉淀到了灵魂的最深处,覆盖上了一层名为“陆尘”的薄土。
他甚至开始能尝出一点味道。榕城清淡的饮食,街角老婆婆卖的软糯青团,甚至……隔壁阿公家飘来的、带着淡淡焦糊味的炖肉香气。味蕾的复苏,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那个撕裂星空的暴君,正在被这人间烟火缓慢而坚定地……**驯化**。
他刚把一小块软烂的芋头送入口中(河边茶摊买的),舌尖传来一丝微弱的清甜,还没等那点甜意化开……
“陆尘!”
一个带着哭腔、无比熟悉却又恍如隔世的声音,如同尖锐的冰锥,瞬间刺破了榕城午后的宁静!
陆尘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一僵。他缓缓转过头。
巷口,苏清雪站在那里。她风尘仆仆,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深深的疲惫。她穿着一件单薄的外套,肩上似乎还沾着新云城阴冷的雨水气息,与榕城温润的空气格格不入。她扶着斑驳的墙壁,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一路奔逃而来,此刻终于找到了目标,却因巨大的恐惧而摇摇欲坠。
“陆尘……我……我终于找到你了……”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劫后余生的哭音,踉跄着就要朝他扑过来。
陆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不是重逢的喜悦,而是一种被打扰的、带着冰冷距离感的……**不悦**。他放下筷子,没有起身,只是微微侧过身体,避开了苏清雪扑过来的方向,目光平静地看向她,眼神深处是如同古井般的沉静,没有丝毫波澜。
“有事?”他的声音平淡,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疏离,如同在问一个走错门的陌生人。
苏清雪扑了个空,身体晃了晃,扶着旁边的石墩才勉强站稳。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陆尘,看着他脸上那深沉的疲惫和……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冷漠的平静。这平静,比任何怒火都让她感到心慌。
“你……你怎么……”她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和委屈涌上心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新云城……749局……还有昆仑……他们都说……都找不到你……我……我找了好多地方……”她的声音哽咽着,仿佛积压了太多的恐惧和孤独需要倾诉。
陆尘沉默地看着她,没有回应她的哭诉,只是拿起旁边的粗陶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寡淡的茶水。仿佛她所说的那些惊心动魄的寻找,那些关乎生死存亡的危机,都不过是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音。
苏清雪看着他这副漠然的样子,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
“陆尘!听我说!很重要!我……我看到了!用749局废墟里找到的、没被完全破坏的高倍深空射电望远镜阵列的备用模块……我看到了!”
她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利,在这安静的河畔显得格外刺耳。
“地球外面!有眼睛!一双……巨大的、冰冷的、完全由黑暗构成的……**眼睛**!它在看着我们!一首看着!就在那里!在冥王星轨道之外的柯伊伯带边缘!它……它不是人类!不是任何己知的东西!它……它给我的感觉……比……比当初你打翻辣椒油时我看到的那只金属巨爪……还要……还要可怕!还要……**死寂**!”
苏清雪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双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仿佛又陷入了那个恐怖的观测画面,灵魂都在那黑暗的注视下冻结。
“它……它好像发现我了!我感觉到了!那双眼睛……它……它转动了一下!它……它看过来了!”她的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尖叫出来,“陆尘!怎么办?!我感觉……我感觉有什么……非常非常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我……我好心慌……我控制不住……”
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顺着石墩滑坐到冰冷潮湿的青石板上,双手捂着脸,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中溢出,瘦弱的肩膀不住地颤抖。
河边的茶客和几个路过的街坊被这边的动静吸引,投来好奇或担忧的目光。河面上,陆尘的浮漂依旧在微微晃动,仿佛对岸边的惊涛骇浪毫无所觉。
陆尘静静地听着。
听到“黑暗的眼睛”。
听到“柯伊伯带边缘”。
听到“比金属巨爪更死寂”。
这些词语,每一个都足以让749局如临大敌,让昆仑墟的“强者”们魂飞魄散。
但陆尘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星璇般的眼眸深处,那沉淀的平静甚至没有泛起一丝涟漪。只有当他听到苏清雪最后那句带着崩溃哭腔的“我好心慌……感觉有什么要发生……”时,他那端着茶杯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停顿了那么一瞬**。
但也仅仅是一瞬。
他放下茶杯,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然后,他缓缓站起身,没有去扶瘫坐在地、瑟瑟发抖的苏清雪,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他只是弯腰,拿起靠在墙边的斑竹钓竿和那个装着几条小杂鱼的竹编鱼篓。动作慢条斯理,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地球是牢笼。”陆尘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苏清雪的呜咽,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疲惫,“外面的眼睛,里面的眼睛……一首都在看着。”
他拎起鱼篓,目光投向缓缓流淌的河水,仿佛在对着河水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心慌……是好事。”
“说明你还活着。”
“但……”
他顿了顿,终于侧过头,用那双沉静得如同深潭的眼眸,淡淡地瞥了一眼地上蜷缩的苏清雪。那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疏离**。
“……别来烦我。”
说完,他拎着鱼竿和鱼篓,转身,沿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榕城午后慵懒的阳光和浓密的榕树荫里。身影很快被垂落的气根和斑驳的光影吞没。
只留下苏清雪瘫坐在冰冷的石板上,如同被遗弃在孤岛的幼兽。巨大的恐惧、被拒绝的冰冷、以及那深入骨髓的、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独和无助,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她望着陆尘消失的方向,望着那空荡荡的石阶和他留下的半碗芋头,还有那根依旧漂浮在墨绿色水面上、微微晃动的浮漂……
泪水终于决堤。
“呜……呜呜……”
压抑的哭声在安静的河边响起,充满了绝望。
她感觉到的心慌……不是假的。
那双黑暗的眼睛带来的冰冷死寂……不是幻觉。
而那个她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对抗这一切的男人……却亲手关上了门,将她连同那灭顶的恐惧,一起锁在了门外。
榕城的阳光依旧温暖。
河水流淌依旧缓慢。
但苏清雪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坠入了刺骨的……**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