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不感到心如死灰?
这样的心情以前有过。
那是她的父亲死后,她知道了太多的真相,太过于伤心,有过这样心如死灰的心情。
看破一切的她也就在那个时间搬到了禅院,她想在那里找一方净土,来清修自已,荡涤自已受污染的灵魂。
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这么多年她很少走出那个禅院,但她试问自已真的修炼到不问世事了吗?她没有,当她知道昆仑派出了事,她还是出头了,她原还是放心不下昆仑派,她还是想昆仑派好,只是她的好心被别人利用,没有帮到昆仑派,害自已落人口实,如今懊悔也是于事无补了。
方菲儿见她回来,停下了手里的木鱼,低声说道:“姑姑,你回来了?”
颜汐汐点头,看她,说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不要憋着。”
方菲儿抿紧了嘴,问道:“他们说得都是真的吗?”
颜汐汐面无表情地回道:“是。”
方菲儿怔住了。
颜汐汐疲倦地闭上眼睛,悠悠说道:“他快死了,你不想去看看他吗?”
方菲儿听了,须臾,流下泪来,她用手揩去眼角的泪水,咬牙说:“当初我来到这里,就是看破红尘,准备来这里清修的。我为什么要去看他?世人生生死死得多了,他的死与我何干?”
她重新敲起木鱼,缓慢地闭上了眼睛,但是那泪水却不停地从眼角溢出。
颜汐汐说道:“你真的认为自已能修到心无杂念?我当初也有这样的想法,认为只要躲进禅房每天敲着木鱼诵经就能修成正果,修成不问尘世的仙人。但我错了,经过这么多年,我发现我还是我,无论我在这禅房里躲到什么时候,我注定都是凡人一个,永远也摆脱不了这尘世,因为人活在这里,注定要在这尘世间沉浮。我做不到,你同样也做不到,我用时间找来的错误,你不必再犯。”
方菲儿的身子震了一下。
她歇了口气,说道:“他没有错,他只是替人背锅,如今他被驱除出了昆仑派,又挨了一百法棍,也够可怜的。”
方菲儿手里的木鱼明显地敲得慢了,手似乎也在颤抖。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也映亮了禅房里的每个角落,秋天有夏天的气象也够让人恓惶的。一阵哗哗的声音由远至近,外面已是大雨滂沱。
颜汐汐说道:“你敢说你心里没有惦记他,你敢说这些日子诵经的时候没有想起过他?”她吸口气说:“我们都错了,这里不是我们的避风港。它经不起任何风雨,也不能让懦弱无能的人躲避。”
颜汐汐突然睁开眼睛看她:“他真的就剩最后一口气了,你确定不去看他?”
方菲儿再也控制不住大声哭了出来。她忽然发觉他无论怎么对她,怎样负她,她都对他恨不起来,心中始终有他,就像她说的那样。她即使在这禅房里每天敲着木鱼,也没有一刻停止想他。
她知道这样不对,她知道做不到清修,就如她说的那样,他们这样的人躲在这里只是不敢面对现实而已。
他快死了,真的快死了,她是不会骗人的。即使她再记恨他,即使他再负她一百次,即使他再怎样伤害她,她要死了,她还是会忍不住心疼。那是她今生唯一爱过的人。
她怎能看他死去。
她站起身向外面走去。
“等一等。”
她走到门口。
她在后面又唤住了她。
她回头看她。
她表情里有些痛苦,看着她说:“你去了就不要回来了,带他走吧,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生活。”
她流着泪说道:“姑姑,这是不要我了吗?我还想跟着姑姑。”
“不是我不要你。”
她抬头打量这禅房。这个陪伴她十几年的地方,有些伤感地说道:“只是明天我也不知道这禅房还在不在,你还回来干吗?”
方菲儿无助地摇头。
“你本就不属于这里,”
她脸上勉强地露出一丝笑容,对她挥挥手:“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方菲儿忽然跪下来,给她磕了一个。遂起身匆匆离去。
颜汐汐看着消失在大雨中她的身影,一颗清冷的泪珠不由自主地落下来。
暗夜里的雨越下越大。
像极了崩溃人眼泪,只把心酸尽情地撒向人间。
人间无情,却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选择活着?
方菲儿踩着泥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去三圣坳,几里的路程让她感觉走了一个世纪般的漫长。
她不止一次摔倒在泥水中,她挣扎着爬起来。再摔倒,有一次,她摔得狠了,以为就这样摔死了,但她只是坐在泥水里哭了一会,又接着爬起来走。那一刻,她只要喘一口气,她就要爬起来去找他。那一刻,才发现他在她心里原是那么的重要。
他若死了,她不想独活。
她就这样一路不知摔了多少跤,才狼狈不堪地赶到了三圣坳。
借着闪电的光芒,她看到仪式厅的广场中间,泥水里趴着一个人。
那定是她心念之人了。
她急着奔过去,使劲抱起他,看他脸色苍白毫无声息,她以为他死了,她无助地大哭起来。
“桐哥哥,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你不能死,你给我活着。”
她哭着使劲地摇晃着他。怎奈他还是不发一声,毫无声息。
她慌乱地用手指去掐他的人中,在她认为那是可以救活任何人的方法。她忽然有些惊喜地发现,他鼻翼还有温热的气息,这一发现让她欣喜若狂,一下子把他抱紧在怀里,紧紧地,用尽毕生全部力气。
雨更狂了,打人睁不开眼睛,无法呼吸。但让绝望中缓过来的方菲儿看到希望。
她嘴里咕哝着说:“桐哥哥,我带你走,我这就带你走。”
她弯下腰,努力地想驮上他,第一次没有成功,接着她用力第二次。不行。第三次。试了几次,她终于把他驮到了背上。
她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山下走去。
这次无论脚下的路有多滑,她都不许自已跌跤,因为她知道背上有她心爱之人,在没有她的日子里,他怎么受伤害她无能为力,如今,她来了,她就不许他再受任何伤害。
坚决地不许。
这夜的雨真是奇了大。
昆仑山地处西域,本就是缺少雨水的区域。若是夏天这样的雨水也很少见,何况这落叶归根的秋天。
这怪异的气象,就像昆仑山这几日发生的事一样,让每个昆仑派的弟子脸上都露出恓惶。都感觉有种不祥的预感,天气异象,莫不是又要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禅院里,按颜汐汐的吩咐堆起了木柴。木柴是厨房里屯起来日常做饭用的,此刻却都搬到院里,一根一根仔细地垒起来,搭成一个台子。
颜汐汐要自焚殉教。
这是她为自已做过的错事,给昆仑派弟子的一个交代。
在她看来,就算于素真给她挖了坑,也是她心甘情愿地跳进去的,她不怪旁人,她只是觉得这是她的命数。她命该如此,是天意,不能违。
其实真正摧毁她生念的,还是昨天她对方菲儿说的那些话,她本以为躲在这个偏僻的禅院里就真的能清修,奈何,她错了,就像她说的那样,人只要活在这个尘世间,就无法摆脱世俗的事,哪里能有清修的地方?
就是这一生念的消失,让她再也没有了活着的勇气。殉教也许是她找到另一个逃避的方法。
一夜暴雨,洗涤的天空格外的蓝,风儿还有雨水的凉爽。吹起了她额头一丝乱发,让她眨了眨眼。看上去很疲倦,她慢慢地走上柴台,盘腿坐下,然后缓缓地看围着的每一个人,仿佛在最后的告别。
昆仑派许多弟子听闻都赶过来了,也包括那个于素真。她不知道她所给的交代原是如此的残忍,一时也惊得脸色变了,甚至有些胆怯,就仿佛要殉教的不是颜汐汐而是她。
那些整日和她为伴的女弟子已经忍不住都哭出了声,纷纷跪在了地上,他们求她不要这样,他们不能没有姑姑,没姑姑管着他们怎么活?
颜汐汐似乎也想到了这点,开口说道:“你们跟我这么多年,也没享过福。苦倒是没少吃,也是我对不住你们,我走后,你们也离开这里吧。我让妙青把禅房平日里攒下一些碎银分给你们,都自已去找个地方过活吧。”
“姑姑……”
下面哭声一片。
“大师姐,你何罪之有,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已?”
正心痛心疾首地喊:“你先下来我们有什么事都好商量。”
“正心师弟,莫要劝我。”
颜汐汐看向他,说道:“你要尊重我这个大师姐,那就听我说几句。”
她缓口气又说:“昆仑派遭此大劫,我这个大师姐难辞其咎,我不给大家一个交代,日后什么脸面示人?”
正心说道:“就算有过错,也罪不至死,试问,我们这里谁是完人,又有谁没有犯过错?”
“就是,大师姐不能这样。”
“要说有错,有人比大师姐还要重,该交代是他们,不是你。”
“大师姐一向与人和善,与人不争,就算有错,也不至死。”
许多人都开始为她愤愤不平,正心看向旁边的于素真,瞪着她说道:“你就不说几句吗?”
于素真还在恓惶里不能自拔,经他问,受了一惊,再也没有昔日的自信霸气。像犯了错般看向柴台上的颜汐汐,说道:“大师姐,你下来吧,昆仑派遭此大劫,我也有责任,怎可让你一人承担。”
颜汐汐并不看她。
她平静地说:“你们莫要再劝,我心已决。”
她说完看向妙青,守锦,说道:“点火吧。”
妙青守锦此刻早哭成了泪人儿:“姑姑,不要……”
颜汐汐嗔道:“你们莫要我失望。”
说完她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妙青守锦跟随她左右多年,知道她的意志不可违。听她吩咐是对她最大的尊敬。她们一边哭泣,一边点燃了木柴,不一会熊熊烈火就燃烧起来。下面哭声一片,随着烈焰的升腾越发恫了。
就在这时,颜汐汐又在烈焰中睁开了眼睛,朗声说道:“想我昆仑派自建派起,就没有像今日这般的不堪,那争权夺利的嘴脸是那样的让人恶心……我的死不怪任何人,我实在看厌了,管不了,又躲不开,我才去自已去寻个清静了。”
于素真脸色苍白,浑身颤抖。
秋风肃杀,借着风势火焰越发的烈了,像一只怪兽发出了低沉的嘶吼。慢慢地吞没了颜汐汐。
只听她又说道:“我希望我的死,能唤起我们昆仑弟子良知,不算计,不内斗,不做对不起昆仑的事,让我们昆仑发扬光大……,”
怪兽嘶吼着吞噬了她,连同她的声息,皮骨不存,化作缕缕青烟在这个有风的日子里,妖娆地飘向远方……
天空晴朗。日头也如往日一样晃得眼睛疼。但似乎却不能给人带来温暖了。
方菲儿从路边捡来一捆杂草给躺在街边的夏桐盖在身上。她害怕他冷了,也许这样能让她暖和些。
祁隆镇还如往日一样热闹,来来去去的人儿不断,可这样的繁华却让方菲儿感到无比的凄凉。
每个路人都有自已的归宿,可他们的归宿在哪?
她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夏桐,她本该去医馆给他医治,可她身上没有银两,谁会有那菩萨心肠给他免费医治?
哪怕有个住处也好,总不能这样露宿街头。
天一天天地凉了,就算她受得了,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他受得了吗?她看着脸色苍白的他,心里想此刻要有碗热粥也好,肚子里有食,身上的伤也好得快些。
她坐在那里,这样想想,那样想想,但怎样想都是徒劳,她没有银子,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坐在大街上伤心难过,别无他法。
“桐哥哥,你快醒来吧,菲儿真的不知该怎么做了。”
她忍不住抹起了眼泪,她真的很无助,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的狼狈引来许多路人的围观,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人也在问她这是怎么了,地上躺着那人是她什么人,但她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哭。
“哎呀,这不菲儿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你怎么在这里哭?”
方菲儿抬头看去,原是那往山上送菜的梅嫂子。见到她,她如见亲人般,所有的委屈都一下涌上了心头,哭声越发大了。
“先别哭,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梅嫂子看到了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夏桐,似乎也看出了他们的窘境,不再说话,决定帮他们渡过眼前的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