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里不知是谁使劲地踢了夏桐一脚,他一个趔趄来到了地上青灵子和邵云飞尸首旁。
游走的秋风,吹着他额角乱发,扫荡着茫然的眼神。
他垂头看看地上青灵子,又看看邵云飞。看他们就那样毫无声息地躺在那里。怎么就感觉这一切不像真的呢?都宛如在一场梦里,无法醒来的噩梦里。
他“扑通”跪在他们的尸首前,他咬住嘴唇,痛苦摇头,喃道:“她说得不错,阿狸是我娶回的娘子,她是叛徒,我也是难辞其咎,因为我昆仑派遭此大劫,我命该诛。”
他忽然哭了,泪水泉涌般流出眼睛,一瞬间就满脸的泪水了。他用颤抖的手去抚摸青灵子苍白的脸。那一丝冰凉让他的手指跳了一下,咕哝着说道:“师父,是我对不起你老人家,是我的过错害得你丢了性命,我对不起你。”他吸口气,喘息着说道:“我从小被父母遗弃,跟着野狗长大,是你老人家可怜我把我带到昆仑山,教我读书,教我练剑,教会我人世间各种事,若没有你就没有我今天。可我却如此害你,我真不是东西。师父啊,我对不起你……”
他一个头磕在地上,久久不起。
“虚情假意的小人,此刻惺惺作态有甚用。”
邱君如过来,拔剑抵在了他的后背上:“让我杀了你这个小人,为师父和大师兄报仇。”
夏桐缓慢地直起身,然后转过来,面对着她,面对着寒气逼人的剑锋,没有躲避,反挺着胸膛迎了上去,抿抿嘴说道:“我是该死,无论谁来杀我,都是应该。”
他面无表情地闭上眼睛,喃道:“你来吧,师姐。”
他是一心求死,死不可怕,此刻他活着才是最可怕的事,因为他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事和人,死倒是一种解脱。
“慢。大家且听我说几句吧。”
正心突然出了人群,站到大家的面前,环顾四周说道:“那个阿狸是叛徒,此刻却是无疑了。但要说夏桐师弟也是叛徒,我有些不服?我倒想说几句公道话。”
大家都奇怪地看他,真不知道他为什么帮一个罪大恶极的叛徒说话。
“阿狸只是夏桐师弟的娶得娘子,她是叛徒,他也不知情,他也是被她骗了,才知道这一切,他受的伤害一点也不少?”他又回头看向于素真说道:“你说他是阿狸的同伙,你可有证据?”
“在地宫里,阿狸的表兄亲口对我说的。”于素真对他站出来为他说话很是气愤,没个好脸色地说:“这还有假?”
“那也许就是他们为了嫁祸给夏桐师弟故意那样说的。”
正心面对众人,大声地说:“你们说,夏桐若是他们的同伙,为何不和他们一起逃走,就在这里等着我们杀他吗?若真是同伙,那群人为什么带他走,还故意说他是同伙,故意要置同伙死地吗?”
听了他的话,大家议论纷纷,都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正心示意大家安静,又接着说道:“何况,出事的时间里,夏桐师弟都和我们在一起,这好多师弟都可以作证,他完全没有做坏事的时间,要说他是叛徒我第一个不信。”
“对,我可以作证,那时他一直和我在一起。”
正义也站出来说道:“出了事,还是我告诉他阿狸是叛徒的。看他当时的表情,他却是不知情的,这个我可以保证。”
“我也可以作证。那时我们在一起。”更多的人开始为他说话,其实大家都知道他的为人,说他是叛徒,就算有证据他们都有点不信。
情况突然地就这样变了。
鱼素真本来想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引到了旁人身上,此刻,被正心正义这样一搅,完全地失败了,自已反倒又落了诬陷的嫌疑。真气得她够呛,如此一来,大家又把目光重新聚集在她身上。那情景都在等她给个说法,若没说法恐怕是过不去的。
那尴尬的岂止她一个?
还有那个用剑指着夏桐的邱君如。这真是拔剑容易还鞘难!她本来对夏桐是极有意见的。他似乎就是她的冤家,总是破坏她的好事。今日,可算逮住了他的错误。想趁机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也解一下心头之恨。
可万万没想到,事情又来了个反转,大家都觉得他是无辜的。如今她在那里,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这场该怎样收,尴尬透了。
于素真知道必须咬住夏桐不放自已才会安全。只要成功地找到替罪羊,大家才会觉得她的无辜。
她也不容易,她也受了重伤,险些丢了性命。她一脸苦巴巴的表情,看向正心:“这么说,他就一点错没有了?所有事都是因他而起,若如此,哪还有公平?”
正心想了想说:“他自然难逃干系,但也罪不至死。”
“那你认为他该罚了?”于素真盯着他问。
正心点头。
“那好吧。”于素真忽然又来了精神,环顾着众人,朗声说道:“大家是不是都觉得他该罚?”
虽然正心为他洗脱了叛徒的罪名,但这些事都和他有关系,他也负有连带责任,何况,昆仑派弟子规矩也多,平时里犯了小错,都会责罚,何况,他惹了这么大的祸,挨罚是应该的。这点没人会同情他。
于素真又说:“那他犯的可是昆仑派最大的错,要按昆仑派的规矩该怎样罚?”
正心皱眉,犹豫着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按昆仑派规矩,凡是犯了重大错误的昆仑弟子,是要罚仗一百,驱除昆仑的,这样的惩罚显然有点重了。江湖上的人,最重的就是名节,被驱除昆仑派将背负一生的耻辱。以后怎样在江湖上行走。更何况,那一百罚仗也不好挨,弄不好就丢了性命。就算有命挨过了,势必也会残废了。可他已为他洗脱了叛徒的罪名,如今再拦着罚仗,恐有袒护的嫌疑,在这么多昆仑派弟子面前,他真有些不好做,所以他才陷入两难中。
“不好说?还是不知道我们昆仑派的规矩?”于素真看着他露出一丝嘲讽,收回目光,看向颜汐汐问道:“既然正心师弟忘了昆仑派的规矩,那就由大师姐说吧。”
颜汐汐皱眉。
她同样有正心一样的想法。何况,从始至终她都不信夏桐是叛徒,他被人骗了,比任何一个昆仑派的弟子此刻更多了一份痛苦。
但她看那于素真咄咄逼人的气势,她今天定要找个出来顶缸,她知道就算想为他说话,估计于素真还会不依不饶地纠缠不休。
她叹口气说道:“按昆仑派的规矩,凡是犯大错者,罚杖一百,驱除昆仑。”
“好。”于素真精神抖擞地看着众人,喊道:“既然大师姐都说了我们昆仑派的规矩,你们还等什么?还不行刑。”
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了,风也更狂了些,卷扬着众多昆仑弟子的道袍飞舞着。倒也壮观了,却也悲壮了。
夏桐被按在一张长凳上,随着邱君如开始计数,两边持杖之人,开始一下一下轮流把罚杖落到了他的身上。
邱君如计数喊的声音很大,虽没有亲手杀了他,如今能亲自计数罚他,心里倒也平衡了些,所以叫得很愉快,跟叫床似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个女人似的。
罚仗一下下打在他的身上。鲜血很快就透过袍衣,他咬着牙,忍住不吭一声。他不想博得任何人的同情,因为他恨自已,他自已都不想同情自已,不发一声也是自已对自已的惩罚。
这情景何等的相似?
也是在这里,也是这长凳上,方菲儿也是这样的罚仗。那时,他记得她也是这样一言不发,默默忍受着惩罚。莫不是当时她也有他此刻心如死灰的心境,才会那样忍受痛苦?不是亲自体验这份痛苦,哪知她人的苦?那绝望的心境,那无助的心情,那只想求死的绝境,哪还有什么痛苦。
那一刻,他又哭了,不是因为疼痛,不是因为要被驱除昆仑,是因为方菲儿,她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抛弃了她,给她的伤害不比这罚仗差!
他为什么总是负她不负她?
当初的情话为什么成了风吹过的沙,那句对不起在唇边已融化,从此再也不能相约到春夏,只能用余生去挣扎去牵挂。他不知道今生欠她的来生还能不能还她?他一边流泪,一边嘴里念叨:“菲儿。对不起……”
骤起的狂风也扰了禅院里木鱼声,方菲儿不知怎的,突然就陷入一片心慌意乱里,再也定不住神思,茫然地睁开了眼睛,看着被风吹破的窗棂发呆。
“姑姑,去了这么久,怎还不见回来?”
这突起的狂风不但扰了方菲儿的心智,也同样扰了旁人,他们都没了念经的心情,小声地说起了话。
“你们听说了吗?昆仑派发生了大事,一个叫阿狸的叛徒,进了地宫,把掌门和大师兄都杀了,还重伤了代掌门,姑姑此去这么久,想也是去解决这些麻烦事了。”
方菲儿皱眉。
“想我昆仑派建派一千年,还没有发生这么大的事。掌门不但被杀了,还把两本秘籍抢走了。据说这两本秘籍上的功夫都是上乘的,若要练成岂不称霸江湖。”
“我们昆仑派守卫这么严密,怎么就让那叛徒逃走了,不应该啊。”
“你不知道的,那叛徒早在山下安排好接应,里应外合的才得逞,不过听说也抓住了一个,他们的同伙。”
“是吗,还有同伙被抓,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什么夏……夏桐。”
方菲儿怔住。
“对了,我们很少和三圣坳的人交往,”那人突然来问方菲儿:“菲儿,你在哪里做个杂役,你可知道有这么个人吗?”
方菲儿迷茫地看她。
忽然大脑一片空白,有些记忆想要在脑还想翻腾,被她强迫地压下去。
她怎能不认识这个人,他是她的结拜二哥,他也是那个许她一生幸福的人,他是她曾经爱着的人,爱得那么彻底那么甜蜜。
但他也是同样负她的人。
不止一次,两次负她。
让她陷入绝望,生不如死,所以她不许脑海里翻腾那些好的和坏的记忆。她在这个禅院里,每天敲着木鱼,诵着真经,早已看破红尘找到了真谛,准备了心无他念的了此一生,尘世间的种种与她何关?
所以,面对她的问话,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缓口气,强迫自已静下来。闭上眼睛,又敲响了木鱼。
今日的乌云遮住夕阳的余晖。
让这个夜晚来得更早了些。风一直没有停,空气中充满了灰尘和落叶死亡的味道。挨了一百罚账的夏桐如今也就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所有的人都走了,他们都去安排青灵子和邵云飞的丧事了,没人再理会一个被驱出昆仑派的弟子。只留他一人趴在地上,就算是死了,估计也没人给他收尸了。
议事厅的门口,已经挂上了白幡,青灵子和邵云飞的灵堂就摆在这里。
昆仑派弟子进进出出地忙碌着,不时也传出一两声哭声,听着那么的恐怖。
此事,就算有了结束,于素真成功地把所有的错误都推给了旁人,她还是那个无辜的代掌门。
她指挥着众多的弟子,摆弄着灵堂。她用手捂着伤口,不时的咳嗽两声。还真是个为了昆仑无私献身的好人。她忽然觉得这场浩劫对她来说或许是件好事,阿狸虽盗走了两本秘籍,也无意中为她扫清了登上掌门所有障碍,代把青灵子和邵云飞葬送了,她这个掌门不也就顺理成章了吗?原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岂不暗自庆幸,心花怒放。
颜汐汐晚些时候才回到了禅院,烛光摇曳映衬着她的脸色,很苍白,也很疲惫。
昆仑派里一下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就像一下下重拳擂在她的身上,让她身心疲惫。更痛心的是这昆仑派弟子们是那样的自私。都在盘算着自已的小九九,有哪个真心为昆仑派着想。
人的心怎么都这样了?
她的痛苦何止这些,她明明看出掌门和邵云飞的死有蹊跷,她却没有任何办法。
她忽然觉得她这个大师姐对不起所有人,既对不起死去的人,也对不起活着的人。这样矛盾内疚的心理,简直让她透不过气来,怎不感到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