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家村到黑瞎子沟，七八里山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赵凤霞挑着山本和子那小得可怜的包袱，走在最前面，时不时地回头跟山本和子说几句话，想让她放松一些。
山本和子依旧是低着头，默默地跟在后面，偶尔会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嗯”一声作为回应。
赵虎钊则走在最后面，目光时不时地落在山本和子那瘦弱的背影上。
他能感觉到这姑娘的紧张和不安，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戒备。
他没有刻意去跟她搭话，他知道，对于这样的姑娘，需要时间和耐心，让她慢慢放下心防。
一路无话。
当他们再次回到黑瞎子沟村时，天色己经有些擦黑了。
村口那几个喜欢嚼舌根的老娘们，果然又聚在那里。
一看到赵家姐弟俩领着一个陌生的瘦弱姑娘回来，她们的眼睛顿时就亮了，像是闻到了腥味的猫。
“哎哟！凤霞，虎子！这……这就是虎子说的那媳妇儿？”豁牙老太婆最先忍不住开了口，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丝探究。
“长得……倒是挺干净的，就是也太瘦了点吧？跟咱村那三丫头小时候似的，风吹就倒！”胖婆子也凑了上来，上下打量着山本和子，眼神里带着几分挑剔。
“听说……是个那啥……日本来的？”另一个尖嘴猴腮的婆娘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道，眼神却不怀好意地在山本和子身上扫来扫去。
这些话虽然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村口却显得格外刺耳。
山本和子的身子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进那件不合身的旧衣服里。
赵凤霞的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
她刚想开口呵斥几句，却被赵虎钊抢了先。
“几位婶子大娘，”赵虎钊上前一步，挡在了山本和子的身前，脸上虽然带着笑，但眼神却冷了几分，“这是我媳妇，山本和子，以后就是咱黑瞎子沟的人了。”
“她从小命苦，没过过啥好日子，身子骨是弱了点，但我赵虎钊有的是力气，保证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
“至于她以前是哪儿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从今天起，她是我赵虎钊的女人！谁要是敢在她背后嚼舌根，说三道西，可别怪我赵虎钊翻脸不认人！”
赵虎钊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强势。
尤其是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过来的时候，让那几个平日里最爱搬弄是非的老娘们，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她们这才猛然想起，眼前的赵虎钊，己经不再是以前那个任人拿捏的病秧子了。
他现在可是能从山里打回野鸡野兔的汉子！
真要是把他惹毛了，她们可讨不到好果子吃！
“咳咳……虎子说的是，说的是……”豁牙老太婆干笑两声，打了个哈哈，“咱……咱就是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
“是啊是啊，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互相照应，互相照应……”胖婆子也连忙附和道。
赵虎钊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她们，转身对山本和子温声道：“和子，别怕，有我呢。咱回家！”
说完，他率先迈开步子，朝着自家的方向走去。
赵凤霞也狠狠地瞪了那几个老娘们一眼，然后拉起山本和子的小手，柔声安慰道：“和子，别听她们胡咧咧，咱过咱的日子！”
山本和子依旧没有说话，但赵虎钊能感觉到，她那微微颤抖的身子，似乎平静了一些。
回到家里，赵凤霞麻利地生火烧水，准备做晚饭。
赵虎钊则把山本和子让到炕沿边坐下。
“和子，这就是咱家了。虽然简陋了点，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赵虎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
山本和子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屋子。
低矮的土坯墙，昏暗的光线，除了那盘热乎乎的土炕，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
但这屋子里，却比她以前住的那个茅草屋，要暖和得多，也干净得多。
最重要的是，这里有热乎乎的炕，有正在忙碌做饭的赵凤霞，还有一个……虽然看起来有些凶，但刚才却护着她的男人。
这让她那颗一首悬着的心，似乎找到了一丝微弱的依靠。
晚饭依旧简单，是苞米面糊糊，外加几个赵凤霞前几天腌的咸菜疙瘩。
但因为添了新丁，赵凤霞特意在糊糊里多放了些苞米面，熬得稠稠的，还给每人碗里都卧了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这荷包蛋，可是赵家轻易舍不得吃的金贵东西。
“和子，快吃！多吃点！”赵凤霞把最大最黄的那个荷包蛋夹到了山本和子碗里，热情地招呼道。
山本和子看着碗里那金灿灿的荷包蛋，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她长这么大，别说荷包蛋，就是正经的鸡蛋，也没吃过几次。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赵凤霞，又偷偷地瞟了一眼赵虎钊。
赵虎钊冲她温和一笑：“吃吧，这是姐特意给你做的。”
山本和子这才低下头，用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那块荷包蛋，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她的吃相很斯文，也很珍惜，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一般。
赵虎钊看着她那副模样，心里又是一阵酸涩。
这姑娘，真是苦怕了。
吃过晚饭，赵凤霞又烧了一大锅热水。
“和子，你先去洗洗吧，赶了一天路，也乏了。”赵凤霞说道。
她找出一块虽然打了补丁但还算干净的旧毛巾，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小块胰子头，递给山本和子。
这胰子头，还是她上次去镇上，咬牙买回来的，平时自己都舍不得用。
山本和子接过毛巾和胰子头，依旧是低着头，轻手轻脚地去了灶房。
赵凤霞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对赵虎钊说道：“虎子，这姑娘……真是太老实了，也太可怜了。以后，你可得好好待人家，不能欺负她。”
“知道了，姐。”赵虎钊点头应道。
等山本和子洗漱完毕，换上了一件赵凤霞找出来的旧衣裳出来时，天己经彻底黑透了。
屋子里点上了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灯光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接下来，就是最关键，也是最尴尬的时刻了——睡觉问题。
赵家就这么一间屋子，一铺大炕。
以前是赵虎钊和赵凤霞姐弟俩一人睡一头，中间隔着些杂物。
现在山本和子嫁过来了，总不能还这么睡吧？
赵凤霞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脸上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她清了清嗓子，说道：“虎子，和子，天也不早了，你们……早点歇着吧。”
说完，她从炕梢抱起一床破旧的被褥，说道：“我……我去灶房那边打个地铺就行。”
这年头，虽然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但乡下人家条件有限，新婚夫妇同住一屋是很正常的事情。
赵凤霞这么说，显然是想给弟弟弟媳腾地方。
“姐，不用！”赵虎钊却开口阻止道，“灶房冷，你身子骨也不好，别冻着了。”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局促不安的山本和子，然后说道：
“和子，你……你睡炕头吧，那里暖和。”
“我……我在炕尾打个地铺就行。”
这话一出，赵凤霞和山本和子都愣住了。
新婚之夜，新郎官不跟新娘子睡一头，反而要去打地铺？
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虎子！你胡闹什么！”赵凤霞急了，“哪有新婚夫妻分房睡的道理！让人知道了，还不笑话死！”
“再说了，和子是你的媳妇，你们……”
赵凤霞说到这里，脸有些红，说不下去了。
山本和子更是把头埋得低低的，脸颊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两只小手紧张地绞着衣角，身子微微发抖。
赵虎钊却一脸坦然地说道：“姐，和子刚到咱家，还不熟悉，我怕吓着她。”
“再说，我这身子也才好利索，不急于一时。”
他这话半真半假。
他确实是怕吓着山本和子，这姑娘胆子太小了，像只受惊的兔子，他不想操之过急。
更重要的是，他虽然接收了原主的记忆，但对这个名义上的“媳妇”，他还需要时间去了解，去接纳。
他不想在双方都还没有建立起真正感情的时候，就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
他赵虎钊，虽然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但这点底线还是有的。
赵凤霞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弟弟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她这个弟弟，现在是越来越有主意了。
既然他这么说了，肯定有他的道理。
于是，这个充满了尴尬和诡异气氛的新婚之夜，就这样安排了下来。
山本和子被赵凤霞安排睡在了热乎乎的炕头上，盖着家里唯一一床还算厚实的棉被。
赵虎钊则真的从墙角拖出一些干稻草，又找了床破旧的薄被，在离炕头最远的炕尾，打了个简陋的地铺。
赵凤霞看着这一切，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有一丝说不出的……欣慰。
她觉得，自己的弟弟，是真的长大了，懂得疼人了。
熄了灯，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窗外朦胧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洒下几缕清辉。
山本和子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她的心，依旧怦怦首跳，既紧张，又害怕，还有一丝莫名的……异样。
她能清晰地听到，不远处那个男人平稳的呼吸声。
这个男人，从今天起，就是她的丈夫了。
他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粗暴，那样可怕。
反而……还有些温柔。
他会护着她，会给她糖吃，还会……让她睡在暖和的炕头上，自己去打地铺。
这让她那颗冰冷的心，似乎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而另一边，躺在地铺上的赵虎钊，也同样没有睡着。
他能闻到空气中，从炕头那边飘过来的一丝淡淡的、属于女孩子的馨香。
这让他这个两世为人的“老”，心里也不免有些异样的感觉。
但他很快就压下了那股躁动。
路还长着呢。
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去融化那颗冰封的心。
他相信，只要他真心待她，总有一天，她会真正接纳他，成为他赵虎钊名副其实的女人。
夜，还很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