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工作室,显微镜的冷白光在苏砚棠眼下投出淡淡阴影。
她屏住呼吸,镊子尖悬在宋绣《莲塘清趣》的断线上方——这是上周被小李故意泼洒咖啡腐蚀出的伤痕,金线在显微镜下呈现出蜂窝状的蚀孔,像块被虫蛀的蜜蜡。
“温度传感器显示三十度。”周承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却依然精准。
他正调整温湿度监控仪,指尖在触屏上划过的轨迹比策划书里的时间轴还清晰。
苏砚棠的睫毛颤了颤,镊子尖终于落下:“调温到二十八度,丝织品在这个湿度下延展性最好。”她的尾音轻得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点,可周承砚还是立刻俯身在仪器上输入数值,袖口蹭过她发梢时带起一阵雪松香。
这是小李事件后的第七天。
监控里那个鬼祟的身影被警方带走时,苏砚棠盯着屏幕里晃动的塑料瓶,突然想起林婉上周来工作室时,曾“不小心”碰倒过她的修复液——原来从那时起,对方就在布局。
“金线补好了。”她首起脖子,颈椎发出轻响。
转头时,看见周承砚正用软毛刷清理她工作台边缘的金粉,动作像在拂去古画的尘埃。
他衬衫第二颗纽扣上的修复液渍己经洗得发白,却被他细心地用透明胶贴住脱线的针脚——那是那晚制服小李时挣开的。
“该喝蜂蜜水了。”周承砚没抬头,从保温桶里倒出一杯,杯壁还凝着水珠,“你昨天说牙龈肿了。”
苏砚棠的手指在杯壁上出一圈水痕。
她忽然想起三天前在茶水间,有个实习助理偷偷议论:“苏老师和周策展人最近总一起加班,该不会......”后面的话被同事咳嗽截断,但她清楚听见“金童玉女”西个字。
那时周承砚正抱着一摞古籍走进来,目光扫过她时,耳尖又泛起那种让她心跳漏拍的红。
手机在此时震动。
苏砚棠拿起来,屏幕上跳出方宁的消息:“棠棠,看到新闻了吗?”
配图是某娱乐公众号的标题:《95后道具师修复古绣被指“毁文物”,业内人士:手法激进隐患多》。
她的手指顿住。
周承砚的目光立刻扫过来,手机被他抽走时,指腹擦过她冰凉的手背:“我联系公关部。”
“不用。”苏砚棠反而按住他的手腕,“先看内容。”文章里配了张模糊的工作照,是她举着修复工具的侧影,文字里反复强调“非科班出身”“外公是民间手艺人”,最后引了位“不愿具名的专家”:“传统修复讲究‘最小干预’,这种大动金线的做法,和破坏有什么区别?”
周承砚的拇指在手机壳上叩了两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专家资料查过了。”他突然说,“上个月林婉的基金会给市美院捐了三百万,那位专家是美院修复系主任。”
苏砚棠的睫毛猛地一颤。
她想起林婉上周来送“慰问品”时,亲手递来的礼盒里,除了燕窝还有张美院的邀请函——“小棠,你外公的手艺是好,但总得有科班背书才走得远。”当时她笑着拒收,现在才明白,对方是在为今天的舆论战埋线。
“要我去澄清吗?”她无意识地转着桌上的鬃刷,刷毛扫过《莲塘清趣》的边角,“或者......”
“不用。”周承砚突然握住她转刷子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她常年沾着修复胶的指腹传过来,“下周三省博要办修复成果展,我们的宋绣会是压轴。
到时候让文物自己说话。“
他的拇指轻轻蹭过她指尖的薄茧——那是十年绣绷磨出来的,比任何证书都有说服力。
苏砚棠望着他眼底跳动的工作室灯光,忽然想起外公临终前说的话:“手艺人的底气,在针脚里,不在嘴皮上。”
接下来的五天,工作室的灯光从凌晨三点提前到午夜十二点。
苏砚棠在显微镜下补完最后一根金线时,窗外的梧桐叶正被秋风吹得沙沙响。
周承砚站在展柜前调整角度,射灯的光从他侧后方打来,在脸上割出明暗交界线:“这样,莲纹的立体感能多三成。”
“周先生。”苏砚棠捧着修复好的宋绣走过去,玻璃展柜里的丝织品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你知道我外公怎么夸修好的古物吗?”
“怎么说?”他转身时,展柜的倒影在他镜片上晃了晃。
“他说,像给老物件儿换了副新眼睛,能再看几百年人间。”她把绣品轻轻放进展柜,指尖拂过“苏砚棠 修复”的标签,墨迹还带着晨光的温度,“现在我觉得,这双眼睛里,也有你的影子。”
周承砚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说点什么,工作室的门却被敲响。
马先生提着檀木盒站在门口,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目光扫过展柜时,镜片后的眼睛突然亮了:“让我看看?”
苏砚棠退后两步,心跳快得像擂鼓。
马先生是故宫修复组退休的专家,这次受私人藏家委托鉴定宋绣,他的一句话,能让她在业内站稳脚跟。
老人的手指悬在展柜上方,没有触碰,却比任何仪器都精准:“金线补得......”他突然转头看向苏砚棠,“是用了打籽绣的针法?”
“是。”她攥紧衣角,“原绣的莲心部分用的是打籽绣,补线时保持针法统一,能让新旧痕迹更融合。”
马先生的手终于落在展柜玻璃上,轻轻叩了两下:“好,好。”他打开檀木盒,取出份烫金邀请函,“下个月的‘非遗新生’艺术展,我给你留了个主展位。”
苏砚棠的指尖在发抖。
周承砚不动声色地扶住她后腰,掌心的温度透过衬衫传来,像定海神针。
她听见马先生说:“现在的年轻人,要么守旧不敢动,要么瞎动没根基。
你这手,有老味儿,更有新魂。“
工作室的挂钟敲响十点。
周承砚去送马先生时,苏砚棠对着展柜里的宋绣笑出了泪。
手机在此时震动,是周承砚发来的消息:“刚才马先生说,要给你写推荐信。”后面跟着个猫咪举爪的表情包——他手机里所有可爱表情,都是她上周趁他睡着时偷偷存的。
门被推开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傻笑。
林婉踩着细高跟走进来,米色羊绒大衣下摆扫过地面,手里捏着张报纸。
头版标题刺得苏砚棠眼睛疼:《修复大师力挺?
95后道具师修复古绣遭业内质疑》。
“小棠啊,我就说你太年轻。”林婉把报纸摊在她工作台上,指甲盖儿上的碎钻闪得人眼花,“你看,连马先生都被你连累了。”她的目光扫过展柜,忽然顿住,“这就是你修复的?”
“是。”苏砚棠把报纸推回去,动作轻得像在推走一片落叶,“马先生刚才说,这是他今年看过最有温度的修复。”
林婉的嘴角僵了僵,很快又扬起笑:“温度?
修复文物要的是专业。“她指尖划过报纸上的照片,”不过没关系,我让人多买了几个版面。
等展览那天......“
“林女士。”周承砚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带着冰碴子似的冷,“市文化局的王局长刚才给我打电话,说要带媒体来参观我们的修复成果展。”他走到苏砚棠身边,肩并肩的影子在地面交叠成一片,“到时候,您要是有兴趣,也可以来。”
林婉的指甲在报纸上掐出褶皱。
她盯着两人交叠的影子看了两秒,突然笑出声:“小棠,你妈妈这两天总念叨,说好久没全家一起吃饭了。”她转身时,大衣带起一阵香奈儿五号的甜腻,“下周末,来家里吃顿饭吧?”
苏砚棠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外,转头看向周承砚。
他的指尖还停在刚才扶住她后腰的位置,像在确认什么。
“家宴。”她轻声重复,目光落在展柜里的宋绣上。
莲塘里的锦鲤正翘着尾巴,金线在灯光下泛着暖光,像把淬了火的剑。
周承砚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发间的呆毛,这次没压下去。“需要我陪你去吗?”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却比任何承诺都坚定。
苏砚棠笑了。
她想起昨晚在工作室打地铺时,周承砚把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自己裹着薄毯子蜷在沙发里。那时她迷迷糊糊地想,原来最安心的铠甲,从来不是什么铜墙铁壁,而是身边有个人,愿意和你一起,把所有的风雨,都变成屋檐下的星光。
“当然。”她握住他的手,掌心的薄茧蹭着他指节的老茧,“要穿你那件藏青西装,我上次说好看的那件。”
窗外的秋风吹起梧桐叶,落在工作室的窗台上。
苏砚棠望着那片叶子,忽然想起林婉离开时眼底的暗芒。
但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被推到台前的小松鼠。
她有了铠甲,有了战友,更有了,敢把后背交出去的人。
下周末的家宴,该来的,总会来。而她和周承砚,己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