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丹几个趴在堑壕边上，眼睛紧紧地盯着海全的一举一动，而另外几个鸟铳打得准的，则死死瞄着对面的准军阵地。
海全的鼻尖几乎贴到了地面，尘土和草根的气息扑面而来，刺激得他干燥的喉咙有些发痒。他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地面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物渗入他的胸膛，炙热得像是被火烤过一样。他的膝盖和手肘被锐利的草叶边缘和树刺拉得生疼，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滑落，滴进尘土里，瞬间就被吸干，只留下一个个小小的深色斑点。
他的手臂有些发抖，膝盖也有些发僵，但他知道这可是大白天，自己必须小心再小心。尽管呼吸变得急促，但他极力控制着节奏，以至于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远处的准军阵地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土丘上，几个准军士兵躲在堑壕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他们的声音随风飘来，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但偶尔能听到几声粗犷的笑声。
突然，一阵风吹过，周围的灌木丛发出沙沙的响声。海全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身体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他不敢动，只能眯起眼睛，从草叶的缝隙间看向准军阵地的方向。准军堑壕里的几个士兵似乎也被风声惊动，其中一个站起身，探头朝这边张望了几眼，但很快又坐了回去，嘴里嘟囔着什么。
海全松了一口气，继续向水洼爬去。他爬得很慢，也更加小心，尽量让身体贴着地面，像条蛇一样无声无息地滑行。头上戴的用于伪装的大草帽将自己的视野遮蔽了大半，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对面的准军阵地上，有往自己这边窥探的目光。也许这只是他的错觉。
因为趴得过低不好分辨方向，十来步后，海全便感觉有点不对劲。没出堑壕之前，在他计划好的路线上，并没有这株一人高的小树苗。他不得不对前行方向做个确定，于是，他冒险将上半身抬起，往左侧看去，可还是没看到那水洼处的几笼灌木。他不由得有些着急。
没爬出来之前，海全所处是阵地，位置比较高，所以看低处的目标自然好观察。但人一旦到了低处，观察视线就要受到很大限制。其实，海全之所以看不到那处水洼的几笼灌木，是因为在海全与目标之间，刚好有一道隆起的小土坎，加之这小土坎上草甸葱茏，将目标遮住了大半。
海全一次看不到，只能再次查看。这次，他的上半身就要抬得更高些了。万幸，终于让他看到了那几笼灌木。他调整了一下方向，继续以低姿伏地的状态，向那里慢慢爬去。
快接近水洼的时候，地面上出现了一些颗粒状的半干粪便。这是动物的粪便，这个发现让海全欣喜不己。有动物来饮过水，说明这个水源是安全的。等他爬进灌木丛，终于看到了那汪水洼。这应该是一处泉眼，汩汩地冒着清水，只是水量不大。
海全将脸埋在水里，咕咚咚地一气灌了个饱，然后抬起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真过瘾啊！有生以来，他从来没觉得泉水会这么好喝，他甚至觉得这水是甜滋滋的！
时间不能耽误久了，他赶紧摘下几个水囊，逐一灌满，又重新用皮索系好，沿着来路往回爬。一切都是那么顺利，海全甚至想，到了晚上，行动会更方便，全军都可以从缺水的困境中解脱出来。
就在他爬过那株一人高的树苗不久，他感觉腰带似乎被什么东西给扯住了。他以为又是被草筋绊住，便加点力气扯了扯，可还是没用。他回头看去，原来，那几个水囊灌水后分量加重不少，连接腰带和水囊的那根皮索，搅到了那棵小树苗上。他只好退回去，将皮索从小树苗上解开。
就在他转身准备继续往回爬的时候，突然，一缕撕裂空气般的东西扑至面前，像把火红的钎子一样凿进了他的脖颈和肩头之间。他本来是面朝下趴着的，可这股冲击力竟把他的上半身给掀了起来。“嘭！”紧跟着，一声鸟铳响便从准军阵地那边传了过来。
海全就觉得，这根火钎子似乎从肩胛处一首插进了他的肺里，剧烈的疼痛让他像虾米一样蜷起了身子。也正是这一动作，使得第二发铳子没能命中，“呜”的一声从他耳边掠过，将身后的草皮和小树枝打碎飞起。
来自准军阵地的这两次铳击间隔非常短。两声铳响刚刚响起，清军阵地上的鸟铳就对着准军阵地上冒出铳烟的位置反击了过去。
桂丹趴在堑壕上大喊：“海全！海全！”可距离自己阵地只剩十几步远的海全只是在地上来回翻滚，并没有回应他。桂丹什么都顾不得了，大喊一声：“桂元、松惠！”然后自己就先跳了出去。桂元和松惠也紧跟着跳了出去。
这时，对面的准军己全被惊动了，呼喊传令之声不绝。等桂丹几个拖着海全往回跑的时候，准军噼里啪啦的鸟铳射击声如炒豆般地响了起来。
猝不及防之下，最先吸引准军注意力的，是清军阵地上火铳连发，铳烟此起彼伏。他们还以为对面的清军要突围了，于是反击的火力都冲着双寿那几个搞掩护的打过去。等他们发现另外一边还有几个人在往阵地上撤的时候，再装填弹药射击就来不及了。
海全被发现纯属运气不好。他第一次探查方向的时候，刚好被对面一个无聊观望的准军铳手看到了。起初，这准军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毕竟此时地气蒸腾，地面上的景物都摇摇晃晃的。
海全的第二次探身动作，却是完完全全地吸引了这个准军的注意力。他基本上可以肯定，那就是一个清军，但他很奇怪这人跑出来干嘛。于是，他将靠在堑壕内的两杆鸟铳都点燃了火绳，并架上了射击位置。
首到海全取了水往回爬的时候，这准军终于搞明白这个清军要干什么。
海全身后拖行的那六只水囊，没装水之前又瘪又轻，装满水后又圆又重，被人瞧了个清清楚楚。在海全返回自家阵地的路上，拖水囊的皮索被那株小树苗缠住，用力拉动之下，那树苗的树冠摇晃得非常明显，从而被这个准军铳手确定了位置。而海全回身整理皮索，停止不前，又为这个准军提供了一个极佳的射击机会。
这个准军的第一枪就击中了目标，第二枪补射却没打到。但是射击时铳口喷出的浓烟也暴露了这个准军的位置。他是偶然发现清军的，根本没想到清军那边会有掩护火力，所以他也没料到清军的反击会来得这么快。七八支铳对着他集中打过来，西周围的草皮和泥土乱飞，吓得他抱着个脑袋趴在堑壕壕底不敢动弹。
海全被拖回堑壕时，眼看着不行了。铳子从左肩胛位置进去，然后在体内爆裂开来，把左肺炸得稀烂。这就是以铅子作子弹的威力，一旦进入人体都会炸开。
海全想呼吸，可他吸不进去多少空气，碎裂肺部的严重出血随着他的呼气，大股大股地涌出嘴角。
桂丹把他抱在怀里，一遍遍地擦拭着他的嘴角。桂元也使劲用手按住他肩胛部位的伤口，然而这一切都是无济于事。海全紧抓着桂丹的胳膊，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家……家里……”
桂丹凑近海全的耳边，哭着说道：“海大爷，您放心，我和弟兄们会照顾好你家里的。”
海全不再挣扎了，他平静了下来，微笑着看着天空，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轻轻哼着：“……七星剑……把头削，一腔热血……染征袍，江东桥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