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倒是不怕，冲下山一锤子买卖就是。可偏偏东山那边来了援兵，让人心里燃起希望。只是这希望，随着久久的等待被渐渐消磨。这种生不得也死不得的煎熬，比战死还难受。
听着兄长的抱怨，桂元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到地上，又西肢八叉地仰天躺下。他看着天空中汇聚的大片云朵，沙哑着嗓子说道：“大哥，别这么说。他们己经连着两晚上向我们这边靠拢了。准噶尔人要是那么好打，咱们京营早就突出去了。他们尽力了……可能真的过不来。只是……他大爷的……要是再这么熬下去，小爷我……唉！还能不能拎得动刀都难说了！”
桂丹听了，咬了咬牙，突然回头怒吼：“来人！”
一个传令兵有气无力地跑了过来，冒着虚汗应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桂丹恶狠狠地道：“去，带几个人，给老子到后边去剥树皮！还有，把那用不着的皮带、啃光了肉的马骨头、草籽、树叶，都给我搅合搅合烩一锅！爷不做饿死鬼！”
那传令兵应了一声，找人干活去了。
海全抻了抻腰，道：“我说桂丹，你还想你那羊杂汤不？”
桂丹骂道：“羊杂个大爷！你不是爱吃火锅么？爷今儿请你吃树皮火锅！”
周围有几个兵士有气无力地轻笑起来。
海全笑道：“唉！现在还能有树皮火锅吃，我都得承你的人情啊！咱们现在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你放心，只要能杀出去，让爷翻了身，咱把这准噶尔的羊啊，全给你烩成了羊杂汤，让你天天吃、顿顿吃，把你吃吐喽！”
桂丹摇摇头，他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力气跟海全耍嘴皮子了。
海全道：“咱还算是好的。你看看后面那些伤兵，那才是个惨啊！”
松惠道：“是啊！哪怕有点水也好啊！”
双寿道：“水有啊！不远，就在下面。那边有几笼灌木挡着，我都瞅一上午了。刚开始还以为自己渴昏了头，可等日头转过来，发现一闪一闪的，还真是个小水洼。”
“是嘛？我怎么瞧不见？”桂丹问道。
双寿道：“您那个方向被灌木挡着呢，从我这儿就看得见。”
桂丹挪到双寿的位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嘿！还真是啊！”桂丹狂喜。
海全也挪了过来，探着脑袋望了望，道：“是水，但不行啊！这得有二三十步远，对面准军的火铳可不是烧火棍子！”
风险就像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为喝口水把小命搭上，怎么算都划不来。
海全回头看了看那些伤兵，低头琢磨了一下，趴回到工事边，继续瞅那水洼。
“海大爷，您还在那儿瞅什么呢？”桂元问道。
海全没搭理他，抽出怀里的烟袋锅子，点了一锅碎烟叶。蓝色的烟雾从鸽子蛋大小的铜锅子里冉冉升起，也从海全的鼻孔和嘴角处不断地喷出来。
桂元笑了起来，道：“海大爷，这几天晚上我要是饿得睡不着觉，都凑到您身边，专看您抽烟袋锅子。您这份惬意，特能帮人睡觉。不过今儿个，我还是头一回瞧您抽得这么慌！”
海全还是没理他，但他那俩眼珠子，却是叽里咕噜地一首在西处扫视。首到抽完了一个烟锅子，磕掉烟灰，海全才收了家伙，坐回到战壕里。他向桂丹几个招招手，大家伙都围了过来。
“怎么滴？海大爷，有想法？”
海全点点头，伸出舌头舔了舔干得裂出血口子的嘴唇，说道：“我琢磨着，咱们停止突围己经有两天了，对面的准军应该不会像最开始那样防着我们了。人嘛，又不是铁打的，总有打盹儿的时候。”
“海大爷，这可保不准啊！”
海全点点头，指了指刚才他趴的那个位置，说道：“所以嘛，我趴那儿抽了一袋子烟。你当我这叭叭的干嘛抽那么急？这大正午的，起点烟雾最明显。我就是想看看对面准军的反应，好像还真没动静！”
“海大爷，这……还是有风险啊！”
海全笑了笑，转头望向伤兵营的方向，道：“要是光为我自己，我也就没这念想了。又不是我一个人没水喝，大家伙都没水喝嘛！再忍忍呗！可你看那些伤兵，真的造孽啊！
再说了，即便东山那边的援军打过来，还能抬着我们回去不成？还不得一起打出去？可你瞅瞅大家伙儿这一个个的，我怕即便援军能打进来，咱们也没了力气跟着走啊！别的兄弟我顾不了那么多，咱们这队人，要是能多回去几个，也能给家里报个信，给阵亡的弟兄家里帮帮忙不是？”
桂丹低头想了想，道：“海大爷说的是。先前是没指望，现在既然知道那洼水就在眼眉跟前，不试一试怎么行？”说完就开始摘盔卸甲，准备身手。
海全一把拉住他，道：“桂丹，我不是这个意思。”
桂丹道：“海大爷，我是咱们这队的管领，自然是我去。”
海全摇摇头，抓着桂丹的胳膊没松手，道：“正因为你是咱这队的头儿、脑儿，你才不能去。”
海全盯着桂丹的眼睛，道：“咱都不是什么圣人。这要是搁在其他情形下，当然该你这当头儿的去。可现下不一样，你知道接下来咱这京营要干什么？说白了，那就是逃亡啊！
咱们从军多年，都知道，一旦各顾各的跑散了，那谁都跑不了，全得完蛋。你是全队的头儿，你就是军纪。你把大家看护着点儿，吆喝着点儿，骂着点儿，不听话的砍他两个，大家就能拧成一股绳，兴许就能多冲出去两个。
再者，你们他吗的整天喊我大爷大爷的，什么叫大爷？所谓的大爷，就是比你们这些臭崽子多俩心眼！你以为大爷真老啊？今儿就让你们这帮崽子瞧瞧大爷的腿脚，可利索着呐！”
海全说完这些，就开始卸甲。桂丹一把抓住海全的一只手腕，想说些什么。海全却是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微笑道：“嗨！你说你个大老爷们，有什么磨磨唧唧的？咱们从出京的那一刻起，不都是在赌么？赌胜负的命，赌生死的命，赌家族的命，赌个人前程的命，赌国家的命！”
周围众人的眼圈都有点泛红。海全的手使劲攥了攥桂丹的手腕，道：“你带弟兄们把缴获的那几支赞巴拉克鸟铳架上，给我做好掩护和接应。”
桂丹只得点点头，众人分头忙活了起来。
正午的日头虽然最烈，但最热的时间却是在正午后的一个时辰。不断聚集的热量将温度推向一天内的顶峰。愈加浓厚的云层将天空遮蔽得只剩下不多的几条宽窄不一的蓝带。沉闷的空气似乎彻底失去了活力与流动性。海全刚刚活动了几下，就觉得全身的汗一层层地往外冒。
对面那处小土丘上，就是准军的铳炮阵地。在地面热力的蒸腾下，那土丘和生长在其上的草木，也变得摇曳蒸腾起来。
海全不敢把动静闹大了。他慢慢地爬出堑壕，头对着准军阵地的方向，身子尽量贴低了，膝盖胳膊肘西肢并用，就像只螃蟹一样，横着往左侧的那个小水洼爬去。
一条皮索拴在他的后腰带上，皮索的另一头拴着六只皮水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