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28日晚七点，ICU3号床的蓝色报警灯第三次闪烁时，许青川正把依诺肝素钠注射液的针头刺入患者老张松弛的腹壁。监护仪上血氧饱和度88%，像块凝固的暗红瘀血，粘在屏幕右下角。
“岳医生到了。”护士小林掀开隔离帘，身后跟着个穿白大褂的清瘦身影，胸前工牌写着“中医科 岳南星”，袖口还沾着中药房特有的草木香。
岳南星径首走到床前，手电筒的冷光掠过患者微张的口唇。老张的舌头歪在齿间，紫红如熟透的桑椹，苔厚得像层未化的冬雪，根部腻得能刮下浆糊。“脉呢？”他伸手按住老人腕部，指腹下的脉搏像浸了水的棉线，虚浮中带着粘腻的滑感。
“细滑略虚，对吧？”许青川摘下手套，指尖划过平板电脑上的检验报告，“淋巴细胞0.7×10^9/L，IL-6 92pg/ml，典型的免疫抑制状态。西医方案是高流量吸氧、奈玛特韦用满五天，抗生素换成莫西沙星了——”
“宣肺败毒方去化橘红。”岳南星突然开口，目光仍停留在舌象上，“化橘红温燥，他舌苔腻而紫，是热毒夹湿困脾，得加黄芩30g清上焦肺热，麦冬15g养肺胃之阴。”他抬头时，镜片后的眼睛映着监护仪的蓝光，“瓜蒌皮15g宽胸，紫苏子降气化痰，黄芪加到30g——您看他眼睑淡白，血红蛋白82g/L，气阴两虚得托住根本。”
许青川的手指在平板上停住。三天前中医会诊建议清热为主，此刻岳南星却加重补气药，这种违背“常规”的调整让他想起去年新冠病区的争议：“大量黄芪会不会助热？他还有胸腔积液——”
“胸水是脾虚不能制水。”岳南星从白大褂口袋摸出手机，调出《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诊疗方案》截图，“您看危重型病例的中医病机，‘疫毒闭肺，湿瘀阻络’，但患者脉细滑略虚，正虚是本。就像您用胸腺法新增强免疫，中医得给脾胃打底，不然痰浊排不出去，呼吸机撤不了。”
隔离帘外传来家属的抽泣声。老张的儿子正把额头抵在玻璃上，手机屏幕亮着奈玛特韦的说明书，白色药片在掌心投下细碎阴影。许青川忽然想起自己给父亲解释抗凝治疗时的场景，指尖无意识着依诺肝素钠的空药瓶——那种害怕用错药的忐忑，中西医其实相通。
“砂仁3g后下。”岳南星在处方单上画下重点符号，“醒脾化湿，煎药时最后五分钟放，别让香气跑了。”他转身时，白大褂下摆扫过治疗车上的肠外营养袋，中长链脂肪乳的乳白色液体正顺着输液管缓缓流入患者体内，像条沉默的河。
凌晨两点，许青川再次核对补液量时，发现岳南星的中药医嘱多了行小字：“鼻饲前温药至38℃，防凉药伤胃”。他忽然想起在急诊轮科时，老主任总说“西药是狙击手，中药是集团军”，此刻看着监护仪上波动的血氧曲线，从88%升到92%，忽然明白这种协同作战的妙处。
五点查房，岳南星捏着压舌板查看舌苔：腻苔褪了三分之一，露出底下淡红的舌体。“痰浊在化。”他指着床头柜上的盐酸氨溴索空瓶，“西药化痰，中药把湿浊的根拔了，就像抽水机配排水沟。”许青川注意到他袖口的药香淡了，换成了值班室里常有的咖啡味——这个中医大夫，怕是整夜守在电子病历前调整药方。
当第一缕阳光切开ICU的百叶窗，许青川在病程记录里写下：“中西医结合治疗第1天，患者气促缓解，血氧饱和度稳定在93%。”旁边的中医辨证栏，岳南星的字迹力透纸背：“热毒渐泄，脾阳初振，守方加减，明日去葶苈子，加炒白术15g。”
监护仪的蜂鸣声忽然轻了些，老张的手指在被单下动了动，像在触碰某种看不见的暖意。许青川看着治疗单上的“酪酸梭菌活菌胶囊”，想起岳南星说的“治肺先治肠，菌群失调是百病之源”，忽然觉得中西医的界限，在这场与病毒的拉锯战中，正化作监护仪屏幕上那道逐渐平稳的绿色曲线。
早交班时，岳南星的白大褂换了件新的，袖口终于没有药渍。他递给许青川一张便签，上面画着简化的舌象图和药方配伍：“黄芪配石膏，清补并行；虎杖合马鞭草，活血解毒。您盯着炎症指标，我盯着舌苔脉象，咱们把这例‘湿毒夹虚’的病机吃透。”
许青川接过便签，发现背面写着行小字：“《温病条辨》云‘治上焦如羽’，但虚证需‘轻可去实，重可镇怯’，分寸全在脉息舌苔间。”他忽然想起在医学院时，教授说中西医结合不是简单的“1+1”，而是像此刻——西药的精准打击与中药的整体调理，在患者体内织成一张网，托住摇摇欲坠的生命。
窗外传来救护车的鸣笛，ICU又迎来新的患者。许青川望向3号床，岳南星正拿着温好的中药，通过鼻饲管缓缓注入，蒸腾的热气里，黄芪的豆香混着石膏的清苦，像首古老的歌谣，在现代医疗设备的冷光中，轻轻叩击着生命的临界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