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伊斯法罕的夏夜里，莱拉公主的歌声总像夜莺落在玫瑰枝上。她坐在王宫的琉璃穹顶下，指尖抚过鲁特琴的弦，唱的是老诗人鲁米写的情诗：“我的爱人，你的眼睛是两泓清泉，我愿在其中溺亡。”可自从三个月前那场高烧后，她的喉咙就像被谁塞了团浸了蜡的棉花——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巴赫拉姆王子急得在宫殿里来回踱步。他是莱拉的表兄，也是波斯最英勇的骑士，曾单枪匹马从沙漠盗匪手里抢回十二车香料。可面对莱拉的失语，他连盔甲都摔了三次：“我去找遍所有医师！从设拉子的老医仙到巴士拉的占星师，他们说莱拉的声带没伤，是‘心锁’住了声音。”
首到有天深夜，老管家颤抖着递来卷羊皮纸。那是莱拉昏迷前最后一次出游时，随身侍女偷偷记下的：“公主说，若我再不能说话，便请王子去寻‘沉默花园’。传说在卡维尔盐漠深处，有座被遗忘的花园，那里的花开得比波斯地毯还艳，蜜蜂采蜜不嗡鸣，风吹树叶不沙沙——园中心的泉眼，饮其水者将永远沉默，却能让哑者重开言路。”
“沉默花园？”巴赫拉姆把羊皮纸贴在胸口。他记得小时候听游吟诗人说过，那花园是所罗门王为封印恶魔所建，后来被风沙掩埋，只有真心相爱的人才能找到入口。
第二日破晓，巴赫拉姆带着三袋金币、两壶玫瑰水，还有莱拉亲手绣的波斯地毯（边角绣着只衔着橄榄枝的信鸽），骑上他的黑鬃马“闪电”，一头扎进卡维尔盐漠。
盐漠的风像刀割脸。前两天，闪电的马蹄陷进过流沙，第三天，他们撞见过浑身长刺的沙漠巨蜥，可最诡异的是第西夜——当月亮像枚银钉子钉在天空时，莱拉的地毯突然发出微光，原本平坦的沙地上浮现出蜿蜒的小径，两旁的骆驼刺开着淡紫色的花，像撒了把碎宝石。
“是信鸽引的路！”巴赫拉姆摸了摸地毯角的金线，那是莱拉用本命金丝绣的。小径尽头，一座拱形石门从沙里升起，门楣上刻着古波斯文：“以爱为钥，以默为契。”
推开门的瞬间，巴赫拉姆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整个花园静得可怕。可他的眼睛却忙不过来：玫瑰红得像莱拉的嘴唇，郁金香黄得像她发间的金饰，最中央的喷泉池里，竟开着半透明的蓝花，花瓣上凝着露珠，每滴都映着颗星星。
“欢迎，寻找沉默的人。”声音从头顶传来。巴赫拉姆抬头，见喷泉边站着位穿月白长袍的老妇人，她的头发白得像盐，眼睛却亮得像两团火，“我是花园的守园人，玛利亚姆。你为爱人而来？”
巴赫拉姆点头，喉咙发紧：“莱拉公主失语了，我听说饮了泉眼的水能治愈她，但需要......”
“需要献祭者的声音。”玛利亚姆替他说完，“不错。这花园里的花，是用百对恋人的眼泪浇灌的；蜜蜂不嗡鸣，因它们采的是沉默的花蜜；风不吹叶，因每片叶子都记着一句未说出口的‘我爱你’。泉眼的魔法，便是收集这些未说出口的爱，再酿成治愈的声音。”
她指向喷泉中心：“但饮下泉水的人，会将这世上的所有声音都锁进泉底。你会忘记鸟鸣、驼铃、爱人的笑声，甚至自己的心跳——从此，你只能用眼神、用指尖，用沉默去爱。”
巴赫拉姆的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那是莱拉去年送他的，刀柄刻着“以你为光”。“只要莱拉能说话，我便再无他求。”他说。
玛利亚姆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颗水晶瓶：“泉眼的水只在月圆夜流出。今夜正是月圆，你且等。”她转身走向花园深处，身影融入花影里，只留下一句话，“记住，当你捧起泉水时，你会看见所有未说出口的爱——别害怕，那是莱拉的心在喊你。”
月上中天时，喷泉突然发出清越的响声。巴赫拉姆凑近，见泉水泛着淡蓝色的光，水面浮着细碎的光斑，像莱拉项链上的碎钻。他伸手捧起一捧水，凉意顺着指尖窜进心脏——刹那间，无数画面涌进脑海：
是莱拉五岁时，蹲在石榴树下捡落花，抬头对他笑，酒窝里盛着半颗石榴籽；是去年冬夜，他出征归来，莱拉裹着他的披风在城门口等，睫毛上结着霜花；是三天前，莱拉握着他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等我”——可最后那个“等”字，墨迹晕开，像滴没落下的泪。
“原来你早就在说爱我了。”巴赫拉姆轻声说。他这才发现，自己竟能听见这些画面里的声音——莱拉的笑声，风穿过石榴叶的沙沙声，连她心跳的轻响都那么清晰。可当他低头看向泉水，水面却映出他自己的脸，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
“该饮了。”玛利亚姆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
巴赫拉姆闭上眼，将泉水灌进嘴里。苦涩混着清甜漫开，像莱拉做的玫瑰露。最后一滴咽下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身体里抽离，像片被风吹走的羽毛。可与此同时，他听见了莱拉的声音——不是在他耳边，而是在他心里，清亮得像山涧的溪：
“巴赫拉姆，我在等你。”
他猛地睁眼。莱拉正站在喷泉边，穿着他最爱的那身淡绿纱裙，发间别着他送的翡翠簪子。她的喉咙动了动，又开口：“我听见你的心跳了，像战鼓一样响。你为什么不说话？”
巴赫拉姆想笑，却只能张了张嘴。莱拉却跑过来，捧住他的脸，用指尖轻轻碰他的嘴唇：“我知道了。你把声音给了我。”她的眼睛里有泪光，“可你看——”
她拉起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跳动着，一下，两下，比任何鼓点都响。“这是我的声音。”她说，“以后，我用这里说话，用眼睛，用手，用每一寸皮肤。”
那天夜里，他们在花园里坐了很久。莱拉给他看她新学的读唇术，巴赫拉姆用手指在她掌心写诗。风掠过蓝花，花瓣落在莱拉发间，像极了她从前唱歌时，鬓角的茉莉。
后来，他们离开沉默花园时，玛利亚姆送给他们一袋种子。“种在王宫的花园里。”她说，“这些花会替你们守着秘密——爱不需要声音，它长在心跳里，长在相视的眼波里，长在每一个想触碰却又收回的手势里。”
如今，伊斯法罕的王宫花园里，总开着一片特别的花。它们的花瓣像丝绸，颜色比朝霞还艳，最神奇的是，每当莱拉和巴赫拉姆并肩走过，那些花就会轻轻摇晃，像是在应和着什么无声的歌谣。
而莱拉的歌声，终于回来了。只是现在，她的歌声里多了种特别的温柔——那是经历过沉默才懂得的，最珍贵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