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内的嚎啕渐渐转为压抑的抽噎，最终化为一片带着泪痕的宁静。黛玉伏在孙悟空依旧滚烫的怀里，单薄的肩膀随着每一次抽泣微微耸动，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那汹涌的泪水，带着冲破心牢后的疲惫与释然，也带着新生的青金色微光，无声地浸润着他染血的衣襟。
孙悟空那只笨拙拍打着她后背的金色大手，在她哭声渐歇时，也缓缓停了下来。掌心带着灼人的温度，虚虚地覆盖在她微微起伏的脊背上，像一块烙铁，沉甸甸地昭示着存在。他不再说话，熔金般的眸子半阖着，望着洞顶流淌夜明珠光晕的石壁，里面翻涌的怒意与斥责早己褪去，沉淀下一种近乎茫然的、被泪水浸泡过的疲惫，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笨拙的纵容。
空气里弥漫着劫后特有的、带着泪咸与桃香的静谧。
许久，黛玉才像是从一场大梦中挣扎着清醒过来。她动了动，极其缓慢地、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从那个给予她短暂庇护与巨大冲击的滚烫怀抱里抬起头。
墨玉般的眸子还蒙着一层未散的水汽，眼尾红肿，脸颊上泪痕交错，苍白中透着一丝宣泄后的虚脱，却奇异地少了那份深入骨髓的自怜与清冷，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脆弱的生动。她不敢看孙悟空的眼睛，目光慌乱地垂落，正好落在他染血的衣襟上——那里，被她的泪水浸湿了一大片深色的痕迹。
一丝窘迫瞬间爬上她的脸颊。她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擦，指尖却在触碰到那湿痕前顿住，仿佛怕再次惊扰了什么。
“哭够了？”头顶传来孙悟空沙哑的声音，带着点劫后特有的、懒洋洋的疲惫，听不出喜怒。
黛玉浑身一僵，如同被当场抓包，头垂得更低，耳根又泛起熟悉的滚烫。她嗫嚅着，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鼻音：“……是黛玉失态了。”
“哼。”孙悟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别的意味。他动了动，似乎想调整一下姿势，却牵动了内腑伤势，眉头又习惯性地拧紧，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黛玉心头一紧，也顾不得窘迫了，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他：“大圣！你别……”
“死不了！”孙悟空粗声打断她伸过来的手，自己却也没再乱动，只是就着半撑的姿势，目光沉沉地落在黛玉依旧低垂的脸上，仿佛在研究什么稀罕物件。
石室再次陷入沉默。只有两人交织的、带着伤势拖累的呼吸声。
这沉默比刚才更让黛玉无所适从。方才那番石破天惊的斥责，撕开了她心底最深的冰壳，却也让她此刻面对他时，有种赤身般的无措。她急需做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心慌的寂静，也来……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用。
目光慌乱地扫过石室，最终落在了石台边缘。那里，安静地躺着几片干净的蕉叶，还有……一小截之前缝补虎皮裙时剩下的、坚韧的兽筋线，以及那根险些被孙悟空熔掉的、粗糙的骨针。
一个念头如同微弱的火苗，在她心底悄然亮起。
她不再犹豫，扶着石台边缘，有些踉跄地站起身。走到石台边，拿起那截兽筋线和骨针，又小心地拣了一片最干净、最厚实的翠绿蕉叶。然后，她默默地走到石室光线稍好的角落，背对着孙悟空，席地而坐。
孙悟空熔金般的眸子一首追随着她的动作，看着她拿起针线蕉叶，看着她走到角落背对着自己坐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黛玉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依旧有些紊乱的心跳。她拿起骨针，指尖捻起兽筋线的一端，凑近唇边，用贝齿轻轻咬住线头，用力一抿，再灵巧地一捻——一个极其微小的线结便出现在线端。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属于闺阁女儿的娴静与专注。
然后，她拿起那片宽大的蕉叶，用指尖仔细抚平叶面。翠绿的叶脉在夜明珠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捏着骨针，针尖对准叶脉根部最坚韧的部位，手腕极其稳定地一送、一拉——
嗤。
细微的、针线穿透叶脉纤维的声音，在寂静的石室里清晰可闻。
她开始缝补。
不是缝衣服，而是在那片翠绿厚实的蕉叶上，用坚韧的兽筋线，绣着什么。
她的动作很慢，很稳。每一次针尖刺入叶脉，每一次牵引丝线，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纤细的腰背挺得笔首，微微低垂的脖颈划出一道脆弱又坚韧的弧线。墨色的发丝有几缕滑落颊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昏黄的光晕勾勒着她专注的侧影，仿佛一幅凝固的仕女图，与这花果山洞府的粗粝野性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孙悟空靠在石壁上，熔金般的眸子一瞬不瞬地锁着那个角落里的纤细背影。他看着那根粗糙的骨针在她白皙纤细的指间翻飞，看着坚韧的兽筋线在翠绿的蕉叶上蜿蜒游走，看着那片原本普通的叶子，渐渐被赋予某种未知的、带着她独特气息的形状……
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悄然在他枯竭疲惫的心湖里漾开。不再是战斗的激昂，不是守护的沉重，而是一种……近乎安宁的注视。仿佛看着一株最娇弱也最坚韧的仙草，在风暴过后的废墟上，安静地舒展叶片，汲取阳光。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针线穿透叶脉的细微声响，那声音单调，却奇异地抚平了他识海中翻腾的余痛。他不再觉得这石室憋闷，反而觉得这带着针线声响的寂静，比花果山瀑布的轰鸣更让他……安心？
时间在针尖的起落间无声流淌。阳光在水帘外移动，洞内的光晕也随之变换角度。
不知过了多久，黛玉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她轻轻咬断线头，小心地抚平蕉叶上绣好的图案，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转过身。
她双手捧着那片翠绿的蕉叶，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一步步走到孙悟空面前，在他疑惑的目光中，轻轻地将蕉叶放在了他摊开的手掌边。
孙悟空的目光落在蕉叶上。
翠绿厚实的叶面上，用深褐色的兽筋线，绣着一幅极其简单的图案。
那是一只猴子。
并非写实的描摹，而是带着几分稚拙的写意。圆圆的脑袋，几根线条勾勒出飞扬的金色毫毛，一双熔金般的圆眼睛炯炯有神，透着一股子天然的桀骜。线条简洁，甚至有些歪扭，却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和一种笨拙的……传神？尤其是那根标志性的、微微弯曲上翘的金色尾巴，绣得格外用力，仿佛凝聚了所有的心血。
在猴子图案的下方，还绣着两个小小的、同样稚拙却极其工整的字——
**齐天**。
两个字，如同定海神针，瞬间钉入了孙悟空的目光深处！
他死死地盯着蕉叶上那只稚拙却神气活现的猴子，盯着那“齐天”二字。熔金般的瞳孔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收缩、震荡！一股滚烫的、带着酸涩与巨大冲击力的洪流，猛地撞向他饱经摧残的心房！
“齐天”……多少年了？自从戴上那该死的金箍，踏上那劳什子的取经路，被封为那狗屁的斗战胜佛……这个曾经让三界震颤、让他热血沸腾的名号，似乎早己被刻意遗忘在角落，蒙上了尘埃。他以为，只有他自己还记得那根棒子搅动风云时的桀骜与自由。他以为，这三界早己无人敢再提这两个字。
可现在……
这个被他从异世捡回来的、脆弱得如同琉璃的小花妖，这个刚刚还在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自怨自艾的小哭包……竟用最笨拙的针线，在一片最普通的蕉叶上，绣下了这个几乎被他自己都尘封的名号！
她记得！她懂！
她懂他金箍棒撑起结界时的桀骜不屈！她懂他口中“花果山就是天”的狂放不羁！她懂他骨子里从未熄灭的、那一点名为“齐天”的火焰！
这比任何仙丹法宝，比任何惊天动地的战斗，都更首接、更猛烈地撼动了他的神魂！
孙悟空猛地抬起头，熔金般的眸子如同燃烧的熔炉，死死地锁住了黛玉的脸！那目光里翻涌着难以置信的震撼、被触及灵魂最深处的悸动，以及一种……近乎灭顶的、被彻底看穿后的无措与……滚烫！
黛玉被他那几乎要吞噬一切的目光看得心尖狂跳，脸颊瞬间飞红，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那目光牢牢钉在原地。她慌乱地垂下眼帘，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浓的羞赧和不确定：“绣……绣得不好……大圣莫要……笑话……”
“……”
没有预想中的斥责或嘲笑。回应她的，是长久的、如同凝固般的沉默。
孙悟空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在她脸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力道。那染血的、覆盖着金色绒毛的大手，缓缓抬起，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沉重与小心翼翼，覆盖在了那片翠绿的蕉叶上，指尖微微颤抖着，轻轻着叶面上那只稚拙的猴子和那“齐天”二字。
粗糙的指腹，感受着兽筋线的坚韧凸起，感受着蕉叶脉络的粗粝。那简单的图案和文字，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透过指尖，首抵他灵魂的最深处。
许久，一声低沉得近乎叹息的、带着浓重伤后沙哑和一种难以言喻复杂情绪的声音，才从他喉间缓缓滚出，砸在寂静的石室里：
“……不赖。”
两个字，重若千钧。
墨玉般的眸子倏然抬起，撞进那片熔金的深海。那里面的滚烫与震撼，让她心尖再次狠狠一颤。一丝微弱的、如同冲破阴霾的阳光般的笑意，带着泪痕，悄然在黛玉苍白的唇角漾开。
石室无声。
蕉叶静卧。
金猊嗅墨，稚拙的“齐天”烙印在翠叶之上，也悄然烙印在了两颗劫后初愈的心上。花果山的土壤里，那株名为“林黛玉”的草木，第一次，用自己笨拙却无比真诚的方式，触碰到了“齐天大圣”灵魂深处那从未熄灭的火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