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如蝶翼般的长睫，在夜明珠柔和的光晕下，又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这一次，更加清晰。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挣扎着触碰到水面，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和本能求生的渴望。
孙悟空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身体下意识地前倾，金色的瞳孔紧紧锁住那张苍白的小脸。他那只包裹着她握着温玉髓的手，不自觉地又收紧了些，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分给她。
终于，那沉重的眼帘，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露出的，不是清明的神采，而是一片迷蒙的水雾，仿佛隔着重重的纱。瞳孔是极深的墨色，此刻却涣散着，没有焦点，只有一片茫然和深不见底的、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与惊惧。那眼神，脆弱得像初春薄冰，一触即碎，却又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玉石俱焚般的孤绝。
她似乎还没能理解自己身在何处，只是本能地感知到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气息，以及……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毛茸茸的、非人的脸！
“呜……”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兽悲鸣般的呜咽从她干裂的唇间逸出，带着无法言喻的惊惶。那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层迷蒙的水雾！她像是受惊的兔子，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猛地将那只被孙悟空包裹住、握着温玉髓的手狠狠抽了回来！动作剧烈得牵动了内伤，她痛苦地蹙紧眉头，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你……你是谁？！”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带着尖利的颤抖和毫不掩饰的排斥。她试图撑起身体后退，远离这个散发着强大压迫感和非人气息的存在，但虚弱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只是徒劳地让裹在身上的、早己破损的素白襦裙滑落更多，露出更多带着伤痕的、雪腻却脆弱的肌肤，更添几分狼狈与无助。
孙悟空完全没料到会是这种反应！
他原本还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这小东西醒了，总该知道是他救了她吧？不说感激涕零，至少也该有点……嗯，有点反应？比如害怕？或者好奇？
结果呢？
是惊惧！是排斥！是仿佛看到什么洪水猛兽般的躲避！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里，除了恐惧，还有一丝……厌恶？
这眼神，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孙悟空那颗刚刚为她悬起的心。他齐天大圣，何曾被人用这种眼神看过？当年大闹天宫，十万天兵天将见了他都腿软！如今他好心好意，耗费了一颗珍贵无比的九转还魂丹，还用温玉髓给她暖着，守了她半天，就换来这？
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和委屈感，混合着被冒犯的怒火，“腾”地一下窜上孙悟空的脑门。他那张毛脸瞬间拉得老长，金色的眉毛几乎要竖起来，习惯性地龇了龇牙，露出一点雪白的、尖利的犬齿。
“喂！小东西！你这是什么眼神？”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猴王特有的暴躁和不耐烦，在幽静的石室里显得格外响亮，震得洞顶都似乎簌簌掉下几点微尘。“俺老孙救了你！要不是俺，你早就被那破洞吸干，或者摔成肉饼喂了俺花果山的猴子猴孙了！你不说声谢谢也就算了，还敢嫌弃俺？”
他越说越气，指着自己毛茸茸的脸，又指了指她手里紧紧攥着、几乎要嵌进掌心的温玉髓：“看看！看看！九转还魂丹！温玉髓！俺老孙压箱底的宝贝都给你用上了！你倒好，醒了就翻脸不认人？跟防贼似的防着俺？”
他的声音如雷，震得黛玉本就嗡嗡作响的耳朵更加难受。那毫不掩饰的特征（龇牙）、暴躁的语气、以及扑面而来的强大压迫感，让她本就紧绷的神经几乎断裂。她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巨大的恐惧和身体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再次拖入黑暗。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自己口中残余的、九转还魂丹带着奇异清香的苦涩和一丝淡淡的血腥味，这味道提醒着她，眼前这个可怕的“妖怪”说的话，似乎……有几分真实？
她救了自己？用这些听起来就很厉害的东西？
可是……他是谁？为什么这么可怕？这里又是哪里？宝玉……宝玉他们怎么样了？大观园……那毁灭的景象再次冲击她的脑海，巨大的悲伤瞬间压倒了恐惧，眼泪不受控制地，如同断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从她惊惧又绝望的墨眸中滚落，顺着苍白冰冷的脸颊滑下，无声地砸在身下柔软的虎皮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她不再看孙悟空，只是死死地攥着那块温热的玉石，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微微颤抖着，无声地哭泣。那泪水，带着比昏迷时更清晰的、深入骨髓的悲恸和孤绝，仿佛要将灵魂都哭出来。
孙悟空的怒吼戛然而止。
他像被掐住了脖子，所有的不满和委屈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那无声滚落的泪珠，看着那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脆弱身影，看着她唇边因为咬得太用力而再次渗出的那抹刺目的鲜红……
刚才还熊熊燃烧的怒火，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滋啦”一声，灭了大半，只剩下缕缕尴尬的青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让他浑身不自在的烦躁和……一种手足无措的慌乱。
他又……把她弄哭了？
而且这次，比昏迷时更清晰，更……真实。那无声的哭泣，那绝望的悲恸，像无数只小爪子，在他心尖上又挠又抓。
“喂！你……你别哭啊！”孙悟空的声音一下子降了八度，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笨拙和生硬，甚至有点结巴。他烦躁地抓耳挠腮，在石台边焦躁地踱了两步，尾巴都不安地甩动着。“俺……俺不是要凶你！俺就是……就是……”他“就是”了半天，也没“就是”出个所以然。
他堂堂齐天大圣，面对十万天兵天将都能谈笑风生，此刻却被一个小姑娘的眼泪弄得方寸大乱。
最终，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重重地叹了口气，烦躁地一屁股坐在石台边的地上（也不嫌凉），高大的身影缩成一团，金色的眼眸带着点无奈、点委屈、还有点他自己都搞不懂的“认栽”，看着那个哭得无声无息的小人儿。
“行了行了，算俺老孙怕了你了！”他瓮声瓮气地说，语气别扭得很，“俺不吼你了，成不？你……你别哭了！再哭……再哭身子更弱了！”他试图找点理由，“俺这水帘洞都要被你哭塌了！”
他笨拙地试图安抚，却完全不得其法。石室里只剩下少女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某个曾经无法无天的齐天大圣，第一次尝到的、名为“拿她没办法”的憋闷滋味。
这从天而降的“麻烦”，似乎比他想象中……还要棘手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