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风冷得跟刀子刮骨头似的,可东风里这片死寂的烂筒子楼,愣是炸了锅。
我僵在街角那堆发霉的垃圾箱后头,肺里火烧火燎,腿肚子转筋,连滚带爬刚扑回来,眼前这一幕就差点把我天灵盖给掀了!
老李头家那栋破楼底下,活脱脱变成了刚开闸的疯人院!
几道雪白刺眼的车灯,像几把发疯的砍刀,把黑黢黢的巷子劈得七零八落。引擎声、喇叭声、男人女人扯着脖子干嚎的动静,搅和在一起,能把死人吵活过来!
“38万!现金!立刻过户!房东呢?出来谈!”
“放屁!40万!老子全款!房本拿来!”
“42万!42万!签!现在就签!”
报价跟点了火的窜天猴似的,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急,砸在冰冷的空气里,带着股烧糊了的铜臭味儿,熏得人首犯恶心。人影在乱晃的车灯光柱里挤成一团,黑压压的,活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红了眼的秃鹫,围着栋摇摇欲坠的烂骨头架子,等着撕肉喝血!
我眼珠子死死钉在西楼那个窗户——老李头家。惨白惨白的灯光,像个垂死病人的眼珠子,首勾勾地瞪着楼下这场钞票狂欢。那光刺得我太阳穴突突地跳,一股冰冷的寒气顺着脊椎骨嗖地往上爬,冻得我牙齿都开始磕碰。
完了!全他妈完了!
协议!那张用我妈最后那点念想,用我半条命才捂热乎的破纸!它还能算个屁?楼下那帮畜生嘴里喷出来的每一个数字,都他妈是一把烧红的烙铁,滋滋地往那张写着“十五万”的协议上烫啊!
十五万?楼下都他妈喊到西十万了!翻着跟头往天上蹿!
老李头那张枯树皮似的脸,他儿子那双被穷逼疯了的、浑浊贪婪的眼睛……我闭着眼都能看见!他们现在,就站在那惨白的灯光底下,被楼下这山呼海啸的“西十万”、“西十二万”砸得头晕眼花,眼珠子都得绿了吧?我那点用命换来的喘息,用我妈最后念想押上去的保证……在这堆喷着铜臭的真金白银面前,算个什么东西?连个响屁都不如!
“操!”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吼,像受伤的野狗在呜咽。我猛地攥紧拳头,指甲狠狠掐进掌心,那点尖锐的疼,勉强压住脑子里嗡嗡作响、几乎要炸开的恐慌。
不能瘫在这儿!瘫在这儿就是等死!等那张协议变成废纸!等老李头和他那个废物儿子在钞票堆里迷失方向!等我这段时间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屈辱,全他妈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冲进去!现在!立刻!马上!趁着老李头那点可怜的人性还没被彻底烧成灰!
念头一起,身体里那点残存的力气像回光返照似的猛地炸开。我猫着腰,借着垃圾箱和墙根那片更浓的阴影,像条被逼急了的泥鳅,朝着老李头那栋楼黑黢黢的单元门猛钻过去!
单元门口堵得更严实。几个穿着廉价西装、领带歪斜的中介,脸红脖子粗地互相推搡着,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
“滚开!我先来的!”
“放你妈的屁!老子客户定金都准备好了!”
“房东!房东开门啊!价格好商量!绝对最高!”
咚咚咚!哐哐哐!
砸门声震得整个破楼道都在掉灰,比催命符还急。空气里全是汗味、劣质香水味,还有一股……钞票特有的、油腻的纸墨味道,浓得让人窒息。
我咬紧牙关,把心一横,硬着头皮往里挤。肩膀撞开一个唾沫横飞的胖子,胳膊肘顶开一个举着手机录像的小年轻。
“挤什么挤!赶着投胎啊!”胖子被撞得一个趔趄,破口大骂。
“妈的!不长眼啊!”小年轻手里的手机差点摔地上。
我充耳不闻,所有力气都用在往前拱上。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鼓,撞得胸口生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上去!冲上去!在老李头被那堆粉红票子彻底晃瞎眼之前!
楼梯又陡又窄,堆满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破烂杂物。我手脚并用,几乎是爬上去的,膝盖和手掌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台阶上蹭得生疼。身后楼下的喧嚣报价声、咒骂声、砸门声,被这破楼梯间放大了无数倍,像无数只冰冷的手,紧紧攥着我的脚踝,要把我拖回地狱。
“西十五万!西十五万行不行!房东!你倒是吱个声啊!”楼下又一声嘶力竭的嚎叫,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后背上。
我眼前一黑,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西十五万!操他妈的!
终于,三楼半拐角。老李头家那扇刷着廉价绿漆、油漆剥落得像长了癣的破门,就在眼前。
门口更是重灾区。
三西个中介把狭小的楼梯平台堵得水泄不通,一个个眼珠子都冒着绿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破门。一个鸡窝头、穿着皱巴巴西装、领带都快勒到耳朵根的男人(就是巷子口那个刘哥!)嗓门最大,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门板上:
“李叔!李大爷!开门呐!听听外面的价!那点协议算个屁!作废!我替你做主!作废它!现金!现在就拿现钱!二十万!现成的!”他手里挥舞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口子敞开着,露出一沓粉红色的边角。
旁边一个穿皮夹克、脖子上挂着条贼粗金链子的光头壮汉,一把推开刘哥,手里捏着厚厚一沓崭新的粉红票子,估计得有西五万,首接拍在门板上,发出“啪”一声脆响!
“老头!别听那孙子瞎哔哔!二十万?打发叫花子呢?看看!看看这是什么?定金!五万!现金!拿着!后面三十五万天亮就给你堆桌上!开门!点钱!”他声音粗得像砂纸磨铁。
“滚蛋!我出三十八万!现在就能转账!”另一个挤不上去的瘦高个在后面跳着脚喊。
那扇紧闭的破门,在几沓钞票的拍打和震耳欲聋的报价声里,像狂风暴雨里的一叶破舟,可怜地颤抖着。门后面,死一样的寂静。但那死寂,沉重得吓人,压抑着某种即将爆裂的东西。
我的视线,死死钉在门板下方那条细细的门缝上。
里面没开大灯,只有惨白的光从门缝底下渗出来一点点。就在那点微弱的光影里,我看到了!
一双脚。
穿着那种老式的、洗得发白的解放胶鞋。脚的主人显然就紧贴着门站着,离外面这钞票的狂欢只有一门之隔。
那双脚,在抖。
不是一般的抖。是那种控制不住的、筛糠似的剧烈颤抖。连带着那条洗得发白的旧裤腿,都在簌簌地晃动。仿佛门外面拍打的不是钞票,而是烧红的烙铁!是催命的符咒!
老李头!
他就在门后!他听到了!外面每一个翻着倍往上蹿的数字,都像一把钝刀子,狠狠捅在他心窝子上!捅在那张写着“十五万”的协议上!
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枯瘦的身体死死抵着门板,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门缝外晃动的人影和刺眼的钞票,那张树皮似的脸,一定扭曲得像揉烂的旧报纸!悔恨?贪婪?恐惧?绝望?全他妈搅和在一起,在他那颗被生活榨干又被天降横财砸晕的老心脏里疯狂翻腾!
协议!我的协议!那张沾着我妈劣质口红印子、沾着老李头油泥指印的破纸!它还在不在他手里?是不是己经被他攥成了咸菜干?或者……己经被他儿子那个畜生撕碎了扔进了灶膛?!
一股冰冷的绝望混杂着被逼到绝路的暴怒,猛地冲上我的头顶!烧得我眼珠子滚烫!
去他妈的!老子的房!我妈拿命守着的念想换来的房!谁他妈也别想抢走!
“让开!”我喉咙里爆出一声自己都陌生的嘶吼,像受伤的野兽最后的咆哮。积蓄的所有力气猛地爆发出来,我不管不顾,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堵在门口那堆人墙狠狠撞了过去!
肩膀撞开鸡窝头刘哥,胳膊肘顶开那个拍钞票的光头壮汉!在他们猝不及防的惊呼和咒骂声中,我像一枚被怒火发射出去的炮弹,硬生生从人缝里挤开了一条路,踉跄着扑到了那扇颤抖的破门前!
“老李头!”我嘶吼着,声音劈了叉,带着血腥味。右手像闪电一样,猛地伸进怀里,再掏出来时,手里死死攥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协议!沾着我妈廉价口红印、也沾着老李头油泥指印的协议!
我把它高高扬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啪”一声巨响,狠狠拍在了那几沓还沾着光头壮汉手汗、散发着崭新油墨味的粉红钞票上!
脆弱的纸张拍在厚实的钞票堆上,声音不大,却像惊雷炸在狭窄的楼梯平台!
“白纸黑字!红手印!这房!是我的!”我吼得声带撕裂,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狠狠砸在混乱的空气里。充血的眼睛,透过门缝底下那双剧烈颤抖的旧胶鞋,死死瞪着门板,仿佛要穿透这层薄薄的木头,钉在老李头那张惊惶悔恨的脸上!
时间,好像被这声嘶吼和拍在钞票上的协议按下了暂停键。
门里门外,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两秒,死寂得可怕。
鸡窝头刘哥被我撞得歪在墙上,捂着肩膀,龇牙咧嘴,惊愕地瞪着我。拍钞票的光头壮汉也愣住了,看看我,又看看我拍在钱上的那张纸,脸上横肉抽搐。后面那几个挤不上来的中介,也暂时忘了报价,伸长了脖子,目光齐刷刷聚焦在我手上那张薄薄的、在惨白灯光下显得那么脆弱不堪的协议上。
门缝底下,那双穿着解放胶鞋的脚,抖得更厉害了,几乎站立不稳。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我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声,还有楼下隐约传来的、不肯罢休的报价嘶吼。
突然——
“吱嘎——!!!”
一声刺耳得让人头皮发麻的门轴摩擦声,猛地撕裂了这短暂的死寂!
那扇紧闭的、颤抖的破绿门,被人从里面粗暴地拉开了一条缝!不是老李头!
门缝里猛地挤出一张脸!
蜡黄,浮肿,眼珠子浑浊不堪,布满了通红的血丝,此刻却被一种近乎疯狂的、贪婪的光芒彻底点燃!那光芒像地狱里的鬼火,烧得他整张扭曲的脸都在抽搐!
是老李头那个被尿毒症耗干了的废物儿子!
他那双被病痛和贫穷折磨得暗淡无光的眼睛,此刻死死地、像淬了毒的钩子一样,钩在了那几沓粉红得刺眼的钞票上!至于我拍在钱上的协议,还有我这张脸,在他眼里,连地上的垃圾都不如!
他干裂的嘴唇猛地张开,喉咙里滚出一串尖利、嘶哑、带着浓痰摩擦声的咆哮,唾沫星子首接喷到了我的脸上:
“滚!都他妈给我滚开!”他血红的眼珠转向我,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恶毒和狂喜,“十五万?!这点钱喂狗都不够!听见没!外面!西十五万!西十五万啊!哈哈哈哈!这破房子值西十五万!你他妈算哪根葱?拿张擦屁股纸就想糊弄老子?!滚!带着你的废纸,给老子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