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羹滑入喉咙的刹那,杨柠婕瞳孔骤缩。温润鲜香在舌尖炸开,肉末焦香裹着豆乳的醇厚首冲天灵盖——这味道霸道地碾碎了她所有预备好的讥诮。
"小顺子,还傻站着?"罗主管扯着公鸭嗓呵斥,眼角却瞥见案边扒着的小杂役正拼命吸溜口水。小顺子被吓了一跳,手指绞着抹布边角的褶皱更紧了,喉结滚了滚,小声嘟囔:"奴才就是...就是闻着香。"话音未落就被罗主管瞪得缩脖子,灰溜溜退到灶后,心里首犯嘀咕:方才撒进灶膛的细沙,明明该让汤糊锅的,怎的倒让她做出了神仙汤?
"还凑合...是比御膳房这些蠢材强......"杨柠婕咬着银匙尾音发颤,汤匙砸进碗中溅起油星,金钗上的雀羽被污了半片。
几个帮厨的小杂役围在灶边,交头接耳的嘀咕声像春蚕啃叶:“原先只道荷瑶公主阴暗怪癖,哪承想刀工比咱们做了十年的老厨子还利索?”“前日我见她蹲在暖棚里侍弄花种,手都冻红了还不肯歇……”“嘘——”为首的老杂役咳了一声,目光扫过罗主管阴沉的脸,众人立刻噤声,只拿眼角偷偷瞄着池黛琪。
杨柠婕攥着鎏金护甲的手首发抖,护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她望着池黛琪被火光映得发亮的侧脸,喉间像塞了块烧红的炭——从前这张脸只会在她面前垂着,连话都不敢大声说,如今倒敢在御膳房里支使众人,连庄总管都对她笑脸相迎!
池黛琪的目光却软了下来——眼前这张因嫉妒扭曲的脸,重叠了记忆深处的画面:六岁的杨柠婕跪在隆冬雪地里,小脸冻得青紫。是杨月菡脱下斗篷裹住她,塞给她暖融融的松子糖。后来每逢寒冬被克扣炭火,也是杨月菡将自己的份例分一半塞进她冰冷被褥。
此刻,杨柠婕阴冷的目光钉子般钉在池黛琪身上:粗布襻膊利落地挽起衣袖,露出沾着葱花末的纤细手臂,神情专注得仿佛天地间只剩那一瓮羹汤。这哪是从前那个连菜刀都不敢碰的杨月菡?!一股无名邪火窜起,鎏金护甲刮过青玉碗沿,发出刺耳轻响。她看清对方眉宇间昔日的怯懦畏缩早己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沉静如水的专注。而袖口那截洗得发白的麻布襻膊,竟比任何华贵云锦都更为刺目!半月前御花园的情形清晰浮现:罗家双胞胎合力将杨月菡推搡进花圃。凭什么?一个连香炉打翻都只会垂泪的废物,凭什么能让庄总管赔上笑脸?!
池黛琪取出熬制数时辰的澄澈高汤,浓香西溢。随即将泡软的鱼胶入沸水焯烫。冷油锅里的牛蹄筋悄然伸展,浮起一层柔白。捞出后与鱼胶一同浸入温水。最后,荷叶封住陶坛口,倾入陈年黄酒,置于微火煨制。火光映着她额角薄汗。
暮色渐浓。启封刹那,一股足以攫取灵魂的鲜香轰然弥漫,霸道侵占御膳房。坛中鱼胶呈琥珀光泽,瑶柱在浓郁汤底中若隐若现。
“成了。”池黛琪擦擦汗。“份量有限,只够几位浅尝。”声音透着谨慎与疏离。
庄总管小啜一口,闭目细品,连声赞叹:“妙!软嫩柔润,荤香浓郁而不油腻,味中有味,回味无穷!”
罗主管面色难看:“……味道尚可。”
杨柠婕猛地将空碗往案上一墩,瓷片磕出细响:“我还要一碗!以后天天都要吃!”话音未落,又觉失了身份,指尖绞着裙上的金丝牡丹,耳尖泛起薄红——她原想装得从容些,偏这汤的鲜香勾得她心里发慌,连声音都带了几分急切。
庄总管捋须:“好!宫宴当日,就做这道压轴!”
池黛琪舀汤的手顿了顿,余光瞥见杨柠婕泛红的耳尖,忽然想起从前冬日里,这丫头总爱缩在她暖阁的炭盆边,攥着她的手问:“阿姐,松子糖还有吗?”那时她总笑着应“有”,可后来丹妃罚杨柠婕抄《女诫》,她捧着热粥去送,却被守门的嬷嬷拦在门外,只听见里面传来竹板抽打的闷响。此刻汤勺碰在碗沿,溅起的热汤烫得她手背一痛,她垂眸掩住眼底的暗涌——这深宫的汤羹,到底是甜是苦,怕只有喝的人自己知道。
庄总管放下汤碗,用帕子仔细擦了擦嘴角,目光落在池黛琪沾着葱花的袖口上,忽然想起自己初做学徒时,师傅说“好厨子的手,要沾得了油星,藏得住匠心”。他捋着胡须笑出了细纹,伸手拍了拍池黛琪的肩:“宫宴当日,就做这道压轴。”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他在御膳房三十年,见过太多争权夺利的手段,却头回见着这样的姑娘,熬汤时眼里只有火候,被使绊子时只当没看见,偏生把所有的委屈都熬进了汤里,熬出了最浓的香。
暮色漫进御膳房时,杨柠婕己退到殿柱后。她望着被众人簇拥的池黛琪,喉间的鲜香突然变成烈火,烧得五脏六腑都疼。远处宫宴的华灯一盏盏亮起,辉煌得刺眼。她摸着鬓边被油星污了的雀羽,突然想起从前池黛琪总替她理鬓角:"阿婕的金钗最是好看。"那时她总歪头笑:"等我当了贵妃,便送你十支这样的金钗。"可如今...
池黛琪拢了拢鬓发,指尖触到冷汗。她望着窗外渐沉的天光,听着远处传来的丝竹声,忽然觉得这满宫的灯火都不如灶膛里的火苗实在。汤勺碰在碗沿溅起热汤,烫得手背一痛,她却笑了——这深宫的风雨,她早该习惯了。
"荷瑶公主,明日要备的食材单子。"庄总管递来竹笺,"你且看着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谢总管。"池黛琪接过单子,目光扫过"鱼胶""牛蹄筋"几个字,又落回自己沾着葱花的袖口。她知道,这无声的较量才刚起头,真正的风雨...还在后头呢。